昨日夜。
对于春香窑来说,这是个难得的大买卖——声名赫赫的至冬执行官亲自带着原材料和不菲的佣金前来,只为请莺儿小姐出山,此等好的差事,她当然乐意接下。今天刚好是提货的时候。
“您要的东西。”莺儿捂嘴轻笑,她拿出一个被绸缎细细包裹的珐琅盒,轻轻拧开盖子,一点清幽恬淡的香气逸散而出,她伸手扇了一扇,香味也没有散去,“……芳香馥郁,去而不散。如此上乘的原料,我要是敢有那么一点敷衍,那可都是罪过。”
的确,令人满意。达达利亚点头。莺儿面带笑容地重新将香膏盒包好,放入锦盒内递给客人,依然有残余的暗香隐隐在外浮动。达达利亚也无暇顾及更多,他将香膏安置妥当之后,外面的天色已经变为漆黑。他估算了一下时辰,觉得应该可以回家了。
说来可笑,明明他才新婚不久,就提前体验到了夫妇貌合神离,有家不能回的窘境。为了圆一个拙劣的谎,被迫编造出更大的骗局……不过只要最后能够收场,达达利亚并无愧疚地认为,再拿多少的谎言补上都无所谓。
达达利亚轻手轻脚地进门,以钟离的作息,照理对方早早入眠了才对。出乎他意料的是,钟离闲适地坐在正厅内,翻阅一本达达利亚这辈子都无法看懂的佶屈聱牙的古书典籍。公子并不想功亏一篑,他自然而然地在钟离旁坐下,不过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并没有人开口说话,实在是一派完美的,岌岌可危的婚姻图景。达达利亚尚未告诉荧真相,每分每秒,他的内疚和羞愧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指数般节节攀升,惊喜计划自然也在无休止地被填充着。已经不知道他的意愿里还有多少补偿钟离的成分,但光是想想那些堆积的锦盒和厚礼,他就不由得神清气爽。
达达利亚不露声色地观察钟离,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对方的面部线条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手指在书页上映出浅淡的阴影。达达利亚恍惚中觉得,那天在三碗不过港看到的钟离就像是一个无意的玩笑,他回想起钟离一片空白的表情,仿佛某种认定的信念被动摇一般的神态,震撼与酸涩之余,当然也有一点小孩子骗到了糖果一般的,恶劣又低下的愉悦。
况且最初他心心念念的也不过是……看一点钟离特殊的反应而已。
只是这几天。达达利亚想,一个持续时间极短的误会,现在暂时不必说开,七夕当天给他个惊喜吧。
“如何?”
书页翻动的声音极其轻微,但室内静谧,这点无伤大雅的噪音反而令人精神紧绷。达达利亚并未察觉到钟离的言下之意,于是短暂地有些慌神。
他直视着对方轮廓平和的侧脸,反问道:“你说什么?”
“我只是好奇,阁下也不必装傻。”钟离语气平和,一如既往,他甚至怠懒到不想扭过头,和那双暗潮汹涌的蓝眼对视,或者说是轻蔑更为恰当,“佳人如何?”
他也没有顾及达达利亚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猜……应该是位不错的大家闺秀。”
钟离保持着正常的阅读速度,丝毫没有表现出慌乱,抑或直白的怨毒和愤恨,就像在陈述一件普通的公事:“缥缈仙缘,品质上等。这类霓裳的枝,叶,花排布极疏,开花时香气寡淡,却极为持久。约莫有一刻钟了吧,竟然还未散尽。此等优质,即便是我……”他摇头笑叹,句尾带上不易察觉的回冷,“也只得啧啧称奇啊。”
钟离侧目瞥向达达利亚,对方拉起自己的衣领嗅了嗅,随即脸色一变。
“若是旁人,我还会疑惑些许。但想到是公子阁下,谜团倒也解开了。”钟离言语平缓,只是说的实在不像是什么夸赞,“以公子阁下追求极致的性格,赠予心爱之人的哪怕只是区区薄礼,也必为万中挑一的珍宝才对。”
达达利亚不觉得愤怒,他只是想笑。他花尽心思为钟离准备的东西,被对方误解为他慷慨地赠送给了某个不存在的红颜知己……他只差等到七夕那一天了,但钟离竟然连这点机会都不肯施舍。
“所以呢?”他微微歪头,与钟离那双晏然自若的金眸对视,“你生气了吗?”
“我没给你最好的礼遇,我分心了,所以呢?”他笑得格外开朗真诚,“你有生气吗?”
“我怎忍心迁怒于你。”钟离缓缓合上手中的书籍,发出略显沉闷的响声,“璃月人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又何尝不是一桩幸事,我倒也不用发愁了。”
达达利亚看着钟离起身,走到他身前时驻步停留,权当是一个敷衍的道别。他微微垂眸,和柔温顺,慢条斯理:
“……毕竟偿还公子阁下的恩情,对我来说还是难了些。”
钟离走得也没那么顺利,因为达达利亚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至冬人反手拉弓的力气实在不小,在他价格不菲的衣物上捏出一道又一道,难看而又狰狞的皱痕。钟离低头平静地打量着公子如梦初醒般的神情,他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
“钟离?”达达利亚呼出一口气,感觉有些轻微缺氧,“你又要去哪。”
“我想回往生堂住上一段时日。”钟离最后怜悯般地看了伴侣一眼,他缓慢,坚决地掰开了握住他的那只手。室外的月光泠泠如水,照得钟离剔透得仿佛顷刻碎裂。他轻轻带上了门,从公子的视线里消失。
屋里一瞬间充满了真空般的死寂,只剩下达达利亚一人。
荧的心情相当复杂,明天就是七夕,公子拉着身心俱疲的旅行者进行最后的检查程序。她又一次展开琉璃亭那天她给钟离品鉴的清单,深感恐怖的同时,想到客卿最后那几句嘱咐,觉得自己肩上压的责任未免过重,她实在承担不起。
“虽然那是阿贾克斯的私有财产,我也没有指手画脚的权利。他一表人才,且年纪尚轻,摩拉对他来说,想必仅是唾手可得之物。”荧寒毛直竖,连连应和,“分居一事,也不过是我想警醒下他罢了。铺张浪费,毫无节制……不论对我,还是对他,都无任何益处。”
“旅者,既然你是阿贾克斯的挚友,就请代我劝诫他一二。”那双金眸恬淡闲适,“若能适当地开解一番他的情绪,那就更好了。”
荧咳嗽了两声,示意自己有话要说。但达达利亚忙着检查自己的战利品,并没有理会。倒是一旁飞来飞去的应急食品先开了口,她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捏了捏自己的斗篷角。
“这么庄重,有必要……”派蒙声音微弱,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她就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迅速躲到了荧的身后。荧只是不巧抬了一下头,与达达利亚令人不寒而栗的视线撞上之后,她的头又识趣地低了下去。
“伙伴,正巧,你过来看看。”公子微笑着招呼,荧一步一挪地移到公子身边,心中默念这是金主,这是老板,跟什么作对都不能和摩拉作对。达达利亚递给她一盒缥缈仙缘,甚至用不着执行官的示意,旅行者就默不作声地拧开了盖子。香膏膏体洁白,香气轻柔,久久不散。
“我听钟离说过,当初你们在准备送仙典仪时,从挑选霓裳花品种开始,提炼精油,制作香膏……最终供奉给七天神像。”达达利亚似乎颇为自豪,甚至有点炫耀,溢于言表,“其中的细节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这次我选用了品质更优秀的霓裳花。”
“怎么样,伙伴?”他语带笑意,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觉得呢?比你们当初供奉给岩王帝君的……是更好,还是更差?”
送命题。荧迅速把盖子一盒,语气冷静:“当然是更好。”
她两眼一闭,“……钟离先生他一定会喜欢。”
“连你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达达利亚接过荧递来的珐琅盒,彩色的缠枝莲纹,做工精巧。荧看着对方颇为满意地观赏了一会,她已经完全不准备劝诫达达利亚了,就算曾经有这个想法,现在也已经深埋地下三尺,俨然彻底打消。就像她回答钟离一样,拿钱办事,随便吧。
“真期待啊。”达达利亚呓语般喃喃,“七夕。”
他声音极轻,荧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就重新露出狐狸一样的笑容。
“……伙伴,还有时间,我们不妨再检查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