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空气磊成无形的墙,他们各居一侧,共享温良的夜。
正文
春如旧
时间是公历四月底,今年的春天来得晚,理应是仲春时节,草色却薄如烟纱,璃月境内随处可见的银杏早已开始生发,纷纷预备性地褪掉残喘一冬的败叶,为新生腾出空间来,黄灿灿地铺遍了岩麓。晴空高而空阔,景色并作一张画卷展开,那上边一轮春日不温不火地放射着漫漫光热。
愚人众的公子在山间疾驰,履常人望而生畏的嵬崖如大道,暑热蠢蠢欲动,公子却得脸戴面具,更觉又说不出的憋闷。他最近极倒霉,自从上次结伴探,他就发了疹子,只能覆面示人。虽然这位执行官在璃月名声本就不大好,大抵也是至冬的首脑人物,体面还是要得。
这病来得怪,白天他上工,红疹也开工,在他脸上排兵布阵,横成行竖成列,奇痒无比,一但他得闲独处,疹子们也收工下岗,仿佛有意跟他作对。能访得的药都试了,均不见效,看得至冬军医直摇头,璃月郎中也束手无策 。倒是白术瞧过后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公子大人,女士大人托小的给您带话。”早间曾有下属传信,“她说,她对您现在的身体状况深感忧虑。她知道一种特效膏药,近日便会送到……”
——“让她去舔冬宫的铁门!”
想及同事,汲汲奔行的游子翻了个白眼,
白日炎炎,达达利亚的心绪就像不断后退的峰峦一样起伏,慵懒渴乏。达达利亚沿山脊走,途经一处,山下官道见一牌坊,千岩军在此设卡,正有乌泱泱一伙送葬队伍,披麻戴孝、抬一口大黑棺材,接受官兵盘问。
道旁招展的木棉花枝掩印着朱栋翠瓦的牌坊,此形制唤作三眼五显牌,虽则坊间多传说是帝君保佑才使其有了震慑魔物之能,事实上魔物怕的是下头站岗的千岩军——他曾听钟离在酒桌上谈起,同时摇头苦笑。钟离…见鬼,怎么又是钟离!达达利亚仿佛触了电,百爪挠心,皮开始痒了。
达达利亚强忍悲愤,到达约定接头的破庙。时间比预期早些,他不着急现身,窜上房梁隐蔽起来。用意有二:一则方便观察情报;二则装神弄鬼,好显愚人众的不测之威。
等了半晌,破庙外边传来人声,松松散散的一伙汉子鱼贯而入。
——是“盗宝团”
盗宝团是遍及大陆的组织,成员甚众却组织费拉,其中有既包括专业的盗宝团伙,也有城狐社鼠式的蝥贼。而这次帮愚人众做事的,显然只是自称盗宝团的强人,干着与摸金倒斗全不相干的勾当。
来者共十余,一些容貌明显不似璃月人,共抬一口漆木棺,一身缟素。天气炎热,才进门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把棺材一搁,扔开头巾,解了白袍擦汗,三三两两说起话来。
这可不正是刚才那伙“送葬队伍”?
“白三,真有你的,怎么给你想到这么妙的法子。”
几名匪人交口称赞一面皮白净贼眉鼠眼的汉子。白三以手捋着半花白的山羊胡子,摇头晃脑道:“千岩军素有探查仙力的手段,寻常夹带是藏不住仙家宝贝的,须抬一口有道行的大棺,浸油刷漆装了,方可保无失。我这儿也只是些微末伎俩,皆归功于老大人脉广,外合里应搞到了真东西,方才盘问又应变随机,没让官兵看出破绽来。”
一名皮肤黝黑彪形大汉正在揭麻帽,闻言哈哈大笑,帽下竟是髡发,依稀可见趣青色的头皮。其他喽啰纷纷附和拍马,顺水推舟地揭开外椁,起出内棺。
“老、老大,扯呼!里头怎么赚了个人?”
“是活人!”团众惊呼起来,一时间众匪一齐说话,小庙迎来了百年未有的人声喧哗,却难辨其中内容。
“不要嚷!”髡发汉子大喝一声,作噤声手势,震住众盗,然后举手齐脖,蓦地一抹。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封口!霎时间庙外头遥远处的啁啾声、骡马声也变得清晰可闻。
这也过于草率。光线昏暗,达达利亚的位置尚瞧不仔细棺材里的状况,不过这伙强盗实在做得有些不像话。专业人士看不下去了,欲下场制止,转念一想:
——等一等……天公地道,像我这么一个凶狠好斗的大头兵,竟突然长出了莫须有的见义勇为之心?我只负责把货带回去,盗宝团作乱是他们自己的事。须知我不久前还差点送与这一般情形的璃月人去喂鱼,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我达达利亚手上也不乏血债,难道要主动把那金科玉律的枷锁套在自己脖子上?
达达利亚正思忖,钟离突然出现——当然比实物小了许多,站在他的肩上似笑非笑地看他,达达利亚脸上一阵火烧似的痒,气得发昏,几乎从房梁上栽下去。他紧攥老拳,紧咬牙关,那幻觉方消了。
地面上,盗宝团也正发生一场小小的内讧:
“老,老大,这么小的孩子,俺下不去手,损阴德。”瘦高个团员软了腿,手里的刀也“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俺也一样。”一个胖子道,步步后退。
“废物!”髨首大汉虽也心下忐忑, 他明白这是立威的机会,便推开众人,走上前去,拔出朴刀——
“妹子,对不住了,下次投胎留心长眼”
——达达利亚终于确认,即将被灭口的是个儿童:约莫五六岁,扎着羊角辫,刚睡醒的样子,嘴里还咬着舔了一半的糖人,正站在内棺里茫然四顾。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一息之间达达利亚已出现在小孩身后,伸手一抬,下一息白花花的朴刀被拦腰截断,而达达利亚甚至没亮出兵刃。
盗宝团哗然,然后纷纷围了上来,一时间叫骂四起:
“你做了错误的选择。”
“躲得掉吗?”
“有机可乘!”
“尝尝这个。”
……
待到达达利亚第三次呼吸完成时,他仍在原地,盗宝团却遭了殃:扔酒瓶的,被㧢到墙上撞得头昏眼花;使法术的,被当胸一拳揍岔了气;抡滑铲的,被一扫堂掀翻崴了脚;最惨还数髨发大汉,给自己的朴刀插在大臂,挂彩了。
盗宝团发出更加粗蛮的叫骂,流血并不能吓退这些悍匪,只能激起他们报复的热情。
“快、快住、住手!是愚人众的老爷……”第二轮进攻还没发生,就被髨发大汉制止,他二话不说,跪地求饶:
“先生,是小的们的有眼不识泰山,竟敢在您老人家面前舞刀弄棍。小的也是无奈……”
“你们本没有资格与我交手。”执行官冷笑着打断,验看了货物,扔过去一包东西,“拿好票引,知道该去哪兑现吧。”
盗宝团众哆哆嗦嗦称是,扶着伤员,千恩万谢地走了。
达达利亚回过头来,那孩子还在原地,咬着糖,痴呆地望着他,半晌,脸上终于显出些怯意:
“小朋友,别害怕,我们刚刚排戏哩。”
“排…戏?”
“我们是外国来的戏班子,适才正以这儿地方为戏台,棺木做道具排演。小朋友,你又来这儿干什么?”
小女孩听到戏班子三个字已然表现出憧憬,等达达利亚说完已是满脸崇拜之色,雀跃道:
“大哥哥身段这么灵巧,必是武生了?”
“没错,哥哥我是至冬国最好的武生。”
小女孩说话不甚明白,达达利亚又问了半天才弄清,她是范木匠的外侄女,这两天正好在范木堂小住。近日天热,小儿又贪凉,玩累了径自钻进往生堂定的棺材里睡熟,范木堂里的大人们这两天尽忙着赶月海亭的单,都未曾留意。好巧不巧竟被贼人劫了去。
“往生堂?”达达利亚的心思动了动。
说起棺木,璃月人往往在第一时间联想到专管白事的往生堂,
想到往生堂,达达利亚头上脸上脚板心上,登时长出千根麦芒,不由得咬牙切齿:
“天杀的!”
“大哥哥?”小女孩给他的疯相吓着了。
“莫怕…哥哥唱曲词儿呢。”
“小妹妹,答应哥哥一件事儿好不好。”达达利亚单膝跪地,柔声道。
“什、什么?”即使是未开窍的小姑娘,也分辨得出,这戴面具的神秘男子必是一名十分高大英俊的青年,内心懵懵懂懂萌生万千想法,十分受用。许多年后这个场景无数次出现在怀春少女的梦里。
“我们这戏,是预备明年海灯节上演的。”深谙儿童心理,达达利亚故作神秘,欲言又止。
“所以你们才躲在这里排练。”
“没错,我们打算给七星一个惊喜,因此剧目和剧本都是绝密。”
“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女孩已然入戏,猜想恐怕七星中有哪一位是这俊俏人物的心上人,指天对地发誓。
“你回去只说自己醒来就在这庙里,遇着路人领你回的璃月港。我们拉勾。”
“岩王帝君在上,今天的事,我小猪儿若泄露半点儿,就教龙蜥叼进洞穴、魔物捉去遗迹,就要给丘丘人煮饭、给海怪当新娘!”
达达利亚见事情交待得差不多,不由得心情愉快。当下破庙漏光处有几只岩晶蝶翩然翻飞,想着逗小孩高兴,便一把子拢了来,把两枚晶核送到小猪儿面前,孩子却大哭起来:
“戏里说,岩晶蝶是帝君的定土安民之梦,大哥哥竟捕杀它们,大哥哥不是好角儿。呜呜呜,呜呜呜……”
达达利亚汗颜,手忙脚乱。他照猫画虎地地给小猪儿表演了几把式“猿猴挂印”、“猛虎入林”、“鹞子翻身”……才止住哭声,在没有惊动官兵的情况下把她牵回了璃月,到往生堂交了人,顺便通知胡桃订单棺木的下落。
达达利亚在胡桃仇恨的眼光里环顾往生堂一圈而一无所获,问话也只招来报官的威胁,悻悻离去。怀着隐秘的愿望,他像只没头苍蝇,在城中各大商铺死劲逛荡,既期待又忐忑,有几次他似在人群里看到了皂袍的身影,却不是他要找的人,不觉大失所望。
夜渐浓
达达利亚兜兜转转,疹子痒得紧,又溜到了天衡山上的老地方。他打发走袭扰的魔物,末了轻舒猿臂,面具一摘,蹲在石头上发呆。天色渐晚,遥遥可见璃月港华灯初上,炊烟袅袅,仿佛一名华服的贵人,正掩嘴嘲弄面前莽荒沉默的山岩。他忍住挠脸的冲动,闭目回想,叼着根狗尾巴草。
在过去不长的岁月里,阿贾克斯像一只顺风滑翔的尖嘴海鸟,他游过深渊,闯过龙潭,遍历世界的危险,仿佛他撞上三十岁的绝壁之前,他就要把整个人生都领略一番似的。然而当下他只消一闭眼,乡下的漫长得如永恒的秋收画卷就在他的额前展开,原野上金浪翻滚,一排排麦穗闪着光,苍鹭在秋日钢青的晴空盘旋,山羊嚼食苜蓿的根……再睁眼他已贵为执行官,正于异国的晚宴推杯换盏,下一瞬他又暴起,教葡萄酒与稠血抹上名家的壁画…噢,时间。时间是一台织机,以自成一体的步调摇摇拽拽,纺织人子的种种传奇经历成布锦帛,自他离乡起,时间就运转飞快。但在璃月的这几个月,那家伙似乎喝蒙了,时而吱吱乱叫、以教凡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朝外吐枫丹印象流派的图案,其大开大合的光影色块显示那是魔王与旅者在鏖战;时而又精研细作,学起璃月刺绣,一针一线地勾出巨细无遗的场景:往往是他与那黑发金眸的璃月人共处,他们时而谈话,时而小酌,时而漫步市井街巷、莽原秀林。
达达利亚清晰记得这种症状第一次出现的时间,达达利亚在记忆里找到了钟离。彼时他在翻飞的银杏叶间起舞,不是什么有价值的对手,但也要认真对待。身法出神入化,达达利亚不甚熟练地携弦射击,孱弱的古国孑遗们被水箭溅得哇哇直叫,仍然负隅顽抗着。弓箭确实没有刀枪好使,他适才射出的一簇透明的水流与深渊法师的法术迎头相撞,因冻结而失了准头。他聚起箭簇,却作了投枪,甩手强掷出去。穿云裂帛,打在萨满的元素护罩上,不减去势——只听得哗啦啦进响,冰盾粉碎,水箭钻进深渊法师的胸膛,将毛茸茸的一小团钉死在了大银杏树上,燃作白灰消散。丘丘人见头领殒命,四散奔逃。
秋风四起的原野上,战士垂手而立,衣摆翻飞。
“出来罢”蓦地他回头,指尖凝聚起狰狞的水刀,拉出一道优美的弧,起势千钧收尾以鸿毛,将银杏斜斜划断。树后的人不慌不忙,仿佛料定了达达利亚的刀势和树断的方向,避也不避,甚至眼都未眨,就像一只闲庭信步的猫。
钟离,钟离!这就是该死的孽缘的开端——当下,天衡春晚,达达利亚万蚁噬心,抱头哀鸣。
“在下往生堂钟离,途径此地。听村民讲附近有魔物袭扰,前来看查。没想到却是多事了。”钟离款款道,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又点点头,“少见的招式,真是好武艺。”
百年却砂一阵哀鸣,迟迟倒地。
“往生堂?”来人的仪容看得达达利亚有些发懵,干巴巴重复。
“山下有爿茶铺。阁下若感兴趣,不妨稍作歇息,容我细叙。”
达达利亚当然爽快答应,他并非对璃月一无所知,愚人众自有眼线搜集整理情报,然而钟离自出现起便牢牢抓住了他的眼光。达达利亚用言语试探,用眼睛观察此人,只觉甚是面善,倒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他已经不大像得起谈话内容,尤记得钟离温润的语调和茶水的甘香,还有那片为钟离鬓角翩然邀引的银杏叶子,当真奇怪。他们维持着某种默契,心知肚明彼此必有故事,却只谈些风物地理,世俗人情。
明明得体的仪容谈吐与那位没有一丝相似,达达利亚在钟离身上看到了师父,她同样与达达利亚隔着一道深不可测的渊薮,而达达利亚一直想弄清那道沟壑的原貌。就像师父一样,是必须挑战的对手——达达利亚确信。他在钟离身后的影子里看到了一柄剑,剑的轮廓从影子的黑水潭里升起,获得了形体。那是阿贾克斯的第一柄佩剑,装饰繁琐的青钢剑柄来自被遗忘的古国,剑身因新主人的爱惜重新生得银亮如镜,却布满蛛网状裂纹,可叹地拦腰截断,散落败瓦堆中,鉴出熄灭篝火的潮水与师傅的背影。达达利亚的师承是不可说的禁忌,深渊少女不出世的剑法冠绝尘世,只消三招,不用三招,即使是现在的他,大概仍会被轻易打折兵刃,让缠绕紫电的剑尖直指喉头。然而千次万次,他依然会冲向深渊,挑战深渊。
当晚他辗转反侧到鸡鸣,得出钟离很好看的结论,与这剑与篝火的迷信联想。
“实在抱歉,我忘记带摩拉了,烦劳阁下垫付一下茶钱。”那日末了,钟离仿佛理所应当一般微笑着。
那模样胸有成竹,与他在之后领达达利亚游遍璃月港时略同,也与重镇奥赛尔后略同。现今看,摩拉克斯必是蓄谋已久,执行官的船泊靠璃月港的时刻,老岩神恰也停整他那镌刻山川的雕笔,转头一板一眼地给人类的成年礼策划第一拍音节。
这边,夕阳落尽玫瑰色的最后余晖,达达利亚记起,奥塞尔事件后的一个月,璃月港迎来了新年的钟声,盛装的海灯节亦携烟火如期而至,各行各业的手艺人都出来了,街道上遍布各式小吃——达达利亚喜欢些吃食,可惜浓油赤酱也会钝化战士的感官,必须节制。被无聊的苦盐细细腌制,达达利亚成了地摊上的咸菜,他的同事都是些庸碌之辈,惯常为他带来乐子的好伙伴旅行者也忙于各种琐事,他只好窝在北国银行,给亲人写信。
第一天他写璃月的衣食住行,第二天他写璃月的风物地理,第三天他开始编纂璃月最伟大的玩具销售员的十全功德…第七天,他想为自己再填上一笔业绩时,摩拳擦掌,再难憋出一个字母。他浑身没一处自在,时而卧床挠腮,时而倒悬房梁,时而踱来踱去,终于他羽笔一摔,不写了,找天恒山上的魔物“活动筋骨”。
彼时夜已深,千家灯不灭,藏蓝色的天空中远近漂浮着辉煌的霄灯,黯淡了一轮枯月。达达利亚辟开野草踏足山径。天衡是碧水的发端,年久失修的道路极窄,夜露哭湿了他的衣裤,也令山间的小石尊们镀上了更沉默深沉的质地,四下阴影缭乱,他穿过一道道板桥,移步换景,豁然开朗。
碧水千万支流中的一道抚过山腰的空地,潺潺如有所诉,对岸有一棵歪脖子大树,华盖一样的树冠承接着清冷月光的注视,拖出深长的影子。
钟离就在那影子里,安稳而肃穆。
近一个月不见,送仙典仪的主持仍一身皂黑,仍若有所思,仍轻盈朗丽。现在他的手捧一盏杏黄的霄灯,十数只岩晶蝶生在他周遭的黑暗里,把闪烁微光的鳞粉散播。他一动不动,仿佛他也生成了一尊黑石像,任由晶蝶落到他的身上,再振动脆弱的翅膀,回到寒冷的大气里。
——“公子阁下”
一声呼唤,既不是梦也不是幻影,更不是璃月老人常常用来吓唬孩子的山魈鬼怪。公子远远瞧着钟离侧过头唤他,然后又回到了最初那一派冥思默想的样子。
“钟离先生好雅兴”
剑刃兴奋得战栗,达达利亚就像一头饿兽盯住了猎物。他操着多少有些阴阳怪气的腔调打招呼,大踏步走去。他的两手藏在身后,捏着深渊剑法的起手式,包藏祸心,伺机发难。
“战士视献身真正的战场为至高荣耀,你们璃月人却要把他们从安魂所召回,倒是引发了不少火灾,教活人枉送性命。”
达达利亚夸张地耸肩,像一条尖头的鱼分开了夜色的水,走入大银杏树的阴影里,走近了钟离。
钟离微皱眉头,低垂睫羽,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劲瘦的侧影,就像一只把头埋进夜晚翅膀下安眠的鹧鸪,丝毫没有被闯入者的挑衅惊动,然后他缓缓抬开眼,看着他。公子注意到,此时那石珀色的眸子也像千年不变的青天中云隐的明月,或是周遭须臾便逝的岩晶蝶群,吞吐着万年不变的暗淡金光。
“今晚城里有烟花盛会,阁下不去游园,却来这荒郊野岭。”
“什……”竟有这等好事?不论是达达利亚视为伙伴的旅者,还是那些毕恭毕敬的同事,都没给他提过这档子事。而这些日子他都埋头修家书,也未曾上街多瞧瞧。罢了——
“我对不能使我变强的东西不感兴趣。”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钟离态度模糊地笑笑。
“是吗,哈哈…我本以为,见过无数生死场的武神也当做如此想,所以才干起送人往生的行当,现在他却用苇草扎起了祭器。”
钟离清了清嗓子,道:“阁下此言有差。须知,卷入战争的人往往并不是因为喜好纷争,只是无知无觉或不得已。更有人本可自保,却发悲悯之心,动仁善之念,主动选择了为守护而厮杀,只为还一方清净,佑世人不再遭流离之苦。他们并非你所定义的战士,即使直到最后仍无憾无悔,也不会喜欢待在战场。”
钟离娓娓陈述,安稳的声音拧成一道细索,从伸着脖子缩着手的达达利亚左耳进右耳出,轻柔擦洗他势在必得的心气,达达利亚竟还是乖乖听完,然后瞅了瞅霄灯:
“所以这玩意能管用?”
“当然,璃月有专门的人引导游魂往生。那些牺牲者——放不下的,化身山间的瑞兆守望诸民;看得开的,早已渡往彼岸。即使是在慰引亡灵这件事上,霄灯其实也不能带来收益。
“但是,诗歌、绘画、仪式、节日,如此诸般无用的事物,孕育着奢侈的希望。人子性好变动,并非静止纯粹之物,却心向往之,因而自出生起便难得安宁,终日汲汲,所以才需要希望——希望是溺者的浮木,是病患的药石,是饥黎的粮糗,是离人的归舟。璃月先民相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约定的日期庆祝出生,倾诉心愿与罪愆于神前,如此方可恪守本心,坚持正道。放飞霄灯这项活动也是其中之一。霄灯其实不是为了彼岸亡人,而是为了现世的生者存在。试想,若一个孩子曾咬着糖放飞霄灯纪念的英雄,成人后他又怎会甘于琐猥?儿时故事无垢的灯光将照亮他一生无数次选择。这一点,相信阁下亦能感同身受。"
我可太赞成了!达达利亚几乎要附议,不然他也不会编那许多信。但是他还记得自己的目的,于是违心地抬杠:“哈哈,你说得不错。但是,孩子会长大,他们终会发现故事甜美的糖衣下是生活的贫瘠荒芜。老鼠与人的愿望总是落空*,所有不切实际的希望,都会在成为懊恼与自责的薪柴。”
未曾想今天钟离先生今天似乎格外有辩论的兴致,几乎拿出来他在往生堂教课的认真,教有心找茬的达达利亚无处发力。他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道:
即使如此,那样的体验也是有意义的,为了历史的传承。历史会在传播的过程中变质、失真。例如,璃月至今有训,‘耕三余一,耕九余三,找碗吃碗,恐涝怕干。’如今,已少有人能理解饥饿的滋味,仅把它当成一句教条。须知,这句训诫诞生的背景是,千年前,海水倒灌,天衡崩倾,桑田尽毁,璃月一度爆发饥荒。有仙人耗尽神力支撑,璃月港才得以存续。今人传颂,天衡与碧水是仙君的角与血,然后在上边播种藜黍与芸薹……
“体验与情感尚难被‘心’之外的媒介记录,历史有其生命,生命流逝后只留语言为残骸。千年前的许多场景每每历历在目,然而即使是我,有时也会自问,最初使我发心动念的事物,又是否余温尚存?”
这话题直教达达利亚堵得慌,于是道:
“你应该不会仅仅因为一时兴起才对我讲这些吧。”
“没错,你应该听旅者说起过,我希望她能作为信史,把璃月的记录带到别的世界去。但是,那只能是最后的备份。有智识的生灵所思所想天然无法互通,不论语言还是图像,刻石还是人的头脑,都是不完美的媒介。绝对的保存一开始就无可能。但,完美的记录与全然的遗忘之间尚有许多余地,若更多人通过不完美的媒介体验历史,每个人从自己的角度领会到其中一部分,众人思念的合集可近似地把先辈的经验、情感的螺旋式地延伸下去,这也是我的愿望。霄灯的意义正是如此,我希望人们仍能记得魔神战争时期驱策先辈们的那些感情,就像我也希望你回到至东后,依然想起在璃月的这些日子。”
“原来,区区一介至冬大兵也能入岩神的眼。”
绕了一大圈未能进入正题,反而让钟离的演讲把气势消磨了大半,达达利亚自暴自弃地嘲解。
“哪里的话,我早已不是岩神。”钟离笑笑,“况且,今时今日仍能与阁下畅谈,本是喜心慰怀之事。"
这时一阵山风迎面吹来,四方婆娑。
“公子阁下,烦劳你帮我拿一会儿灯。”
不给他反应的机会,钟离掂了掂手里的霄灯,自得而从容。达达利亚的双手却还维持着密谋逞凶的态势。
达达利亚咬咬牙:“钟离,我……”
说这话时,正有一团火焰孤独地上升,话音未落,就被一声震雷打断,一朵骄矜的霓裳印在了静邃的天幕上!随即城中各处爆开无数光点,揉碎了满天。
——烟花大会开场了。
多年后达达利亚仍时常谈起那日的盛景,多年后达达利亚已无法描述自己是怎样捧起了钟离递出的明灯。彼时,巧匠所制的稻谷、银杏、琉璃百合、摩拉、星螺等形制的烟花,争先恐后地升空,你方唱罢我登场,色如鲜花着锦,声胜大火烹油。
然后,仿佛群星为启明让道,它们纷纷屏息,腾出了高远的深寂。
缓缓地,一头生双角的青色瑞兽获得形体,似鹿如羚,初时左顾右盼,然后仿佛适应了这个时代,仿佛庆祝新生,它轻舒脆蹄,踏光上升。旋即这优美的生物拽着群青色的水迹,迤逦绕城一周,像发光的手指触过水面,又似一大滴眼泪流经天空的眼角,悲恸欲燃。
那头鹿儿终于悬停在了城中,搜集来所有人的视线,紧接着后腿一蹬,扎向霄汉,爬升,爬升……猛地绽放!如此栩栩如生的形象竟也是烟花所制。云青色的钴蓝色的与脂粉色的火花,如羽似星,伴随昭示冬天结束的鼓点,飞流四散。夜空放声嚎啕,下起了一场火雨,密集的流光令群星黯然,霄明如昼。
这巨响与奇观持续了约莫一分钟,令红装的楼台们都披上稠奶油似的硝烟。现在,正戏已唱罢,天体们重新找回了地上人的目光,低空还有零星的爆炸,但规模远远无法与方才相比,只能当做小声抽泣。
——“我听说,移霄导天真君是你的弟子。”
——“你也听说过他的名字,他是个勇敢的人,一直坚持战斗,直到最后一刻。”
遥望这人造的盛景,钟离没有正面作答,只用模糊的语气道。
战斗到最后一刻,达达利亚重复。
然后钟离悠悠叹了口气,轻如毫羽,在深重的空夜雾里打着落寞的旋,压上了达达利亚的胸口,重逾千钧。
“别别别,这丧气模样可不像你”
“唉,讲了许多故事,略感疲惫。”
钟离毫不吝啬地现出疲态,整个都夜晚压在了他的身上。
达达利亚心下一惊,暗道:
——但是,阿贾克斯呀,阿贾克斯,即使你再自己把手里的剑也放上去,再加上整个深渊所有的剑,那身躯也不会倒下。不不不,若你自己都不驱策自己,谁又能相信你可以做到呢?
“羞愧啊,你的身体还在战斗,灵魂倒先屈服了!”*师父的训诫在耳边响起,他也是师父的弟子。达达利亚看到那日的半截断剑,他听到深渊的潮声,篝火燃烧然后浇灭。他又看了半晌,剑的影子投在钟离象牙白的侧脸上,最后与他的耳坠重合,难分彼此。
钟离正从怀里掏出一封小折子,不慢不紧,展开,装进霄灯,再把那灯系在歪脖子树的低枝上。
——万世安泰,天下太平
公子想说一般人都写关于自己的愿望,开口却是:
“你不放飞它吗?”
钟离笑笑:“你刚刚说得不错,放灯却不善后,容易引起火灾。”
风波定,低悬的霄灯尚摇曳,焰舌咬着灯芯作微响,再吐出欢欣的鹅黄,岩晶蝶群绕而逐光。彼时空气磊成无形的墙,他们各居一侧,共享温良的夜。
“公子阁下。”
“哎。”
“谢谢你陪我这一程。”
达达利亚哑然,酥暖的电流从脖根爬上嘴角,他就张嘴吸气,拧出了一副狰狞别扭的鬼脸。他本揣不良之心而来,钟离却反过来谢他,笑出来恐怕露怯。他又红着脸拉住钟离,后者从善如流地答应明早与他一道去新月轩吃早茶。他们把那一树月光与晶蝶抛诸脑后。
声声慢
那晚以后,邀钟离对饮,痛骂同事这项活动再次回归了执行官节奏紧凑的生活里。而作为职场花絮的回礼,在钟离先生道指导下,他的璃月家书也格外高产——
怀念某人无止的絮谈,怀念着清冽的烧酒与玲琅的小食,当下,驻足歪脖子树下,执行官忘了痒意。只要想起璃月还有这么一号人存在,再在岩港滞留一年他也愿意。然后他抿抿嘴唇,一口把狗尾巴草啐向高空,难得地垂头丧气,托腮强捱阵阵眩晕。
达达利亚又想起早些时候的事,讨债人格里高里汇报工作时总心不在焉,顾左右而言他,手指藏在衣袖里婆娑。他怒而夺过其腕,作响的装着半瓶白色药片的棕色玻璃瓶从格里戈尔的袖口滚落。原来这可怜的职员在某次任务擅自使用了劣质镇痛药,竟染上恶瘾。现在他两手抖得像耗子的一对胡须,看东西有四重影子,相似的话能颠三倒四说八遍,显然已成废人。执行官当时正赶着回港吃饭,大发慈悲,倒没有照依照至冬军营处理酗酒士兵的传统进行体罚,也没有把他交给博士或木偶,只没收了那瓶透光的救济,再打发他去不卜庐尝尝针灸的滋味。
多数人都在生命的某个阶段染上过某种治不好的病,却遇不到回春妙手如白术。所以往往只能自暴自弃,求助于某种顽疴之瘾,一头套在脖子上作绞索,另一头拄在手心当拐杖。这种人朝前走一步,绞索也收紧一分,逼得他们只能倒回原先的死路上,如此往复,将就着过活。
达达利亚亦如是,他命里该遭此病。
一阵林风簌簌吹在达达利亚的脸上,稍微缓解了他的痒痛。可能与深海魔神的重新活动有关,今年璃月的春天格外漫长,风仍携黏湿凉意,春花不肯离枝,母猫彻夜嚎叫而不受孕;港口的渔民抱怨鲭与鲣绝迹的同时有人捞到了通体肉粉额生尖角的肥胖鲨鱼*;天衡山溪中的蝌蚪们迟迟褪不掉尾巴,纷纷长成了连四条腿长尾咕咕合鸣的怪模样……种种异象昭示璃月、亦或是整个提瓦特都面临着深远变劫。这些他都看在用眼看,用身子感受,用头脑忍受催促,又该向谁报信?
余响
当晚,待达达利亚重新戴好面具,跑回城里宿舍,沙威已恭候多时。沙威小心翼翼地呈上女士承诺的家乡良方,却是一大坛子椴蜜,腰封上书至冬俚语:“情爱同蜂房,使心觉甘甜,使骨得医治。*”动机显然不会是什么亲亲热热的同僚友谊,让达达利亚一把掀进了璃月的深水港里。
注
药石。一方面就是药的意思,也常代指逆耳良言和教化规戒。
老鼠与人的愿望时常落空。出自《人鼠之间》
耕三余一,耕九余三,找碗吃碗,恐怕天干。出自《增广贤文》有修改。
羞愧啊,你的身体还在战斗,灵魂倒先屈服了!出自《沉思录》。
文中提到的粉色鲨鱼现实中是存在的,中文名名欧氏尖吻鲛,也叫哥布林鲨,曾在大地震前被日本渔民捕到。
出自圣经,原文是“良言同蜂房,使心觉甘甜,使骨得医治”有修改。
其他:
岩晶蝶是岩石的梦,出自图鉴文案。
霄灯的内文来自海灯节某跑腿任务,具体内容是归离原那个学者来天衡爬山,在树上发现这个霄灯,根据语气和位置可以河狸推测放灯的是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