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达达利亚在很小的时候跌入过深渊。当日大雪,母亲对着十字架沉默地祷告的时候,他偷偷溜出了门。下午的时候,磨坊的叶芙娜看到他在湖边的森林边缘晃荡。她冲着他喊:“你在干什么?”他只是转过头来,冲她笑了一下,挥了挥手,就走进了森林中。
这一下就足足走失了三个月。
这足以让任何人相信他已经失足摔死在某个山崖下,或者被熊和狐狸分食了。直到冬天过去,春天来临,父母才彻彻底底宣告放弃寻找他。自那以后,虔诚的母亲几乎每日泡在教堂里,与玛丽亚为伴。直到第三个月,一个清晨,达达利亚却突如其来地,自开始反绿的森林中走出来。他还穿着走失时的衣服、鞋子和熊皮帽子,脸色红润,眼神茫然。这三个月的时光,简直好像是在他身上停滞了。
这件事被传为一项神迹,走失了三个月的孩子失而复返,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迎出来,母亲手里攥着十字架,站在他的面前大声地感谢神的威能。达达利亚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家。家,他回家了。
故事本应该皆大欢喜。
渐渐地,母亲发现,回来的儿子和过去好像变得有些不同。说得好听是顽皮,说得难听,就是不要命。和他一起玩的小孩,时常被他疯狂的举动弄伤。尽管如此,孩子们却仿佛疯了一样崇拜达达利亚,哪怕是因为他流血不止,也没有丝毫怨言。直到某一天,邻居带着自己的小孩来,愤怒地指控他折断了自己小孩的胳膊。达达利亚正帮着父亲杀鱼,被母亲叫了过来。母亲指着对方缠得厚厚的小臂问:“阿贾克斯,这是你干的吗?”
那时还是个小男孩的达达利亚用一种毫不在意的眼神看了一眼,便点点头,说:“是的。”
邻居骂道:“你这恶毒的孩子!”
“这是他自愿为我做的。”达达利亚丝毫不怵,笑着说,“我对他说:‘科利亚,你如果敢从围墙上跳下来,我就让你做我们的兄弟’。这是我们说好的。”
那受伤的小男孩竟也点头称是。邻居被吓坏了,举着十字架退出门,高声咒骂,说这孩子是被什么魔鬼给附身了,是‘恶魔之子’。母亲吓得哭,追出去给人家塞钱,塞了三千摩拉告终。达达利亚被罚跪在神像前一上午忏悔自己的罪过,并保证绝对不会再伤人。
母亲疑窦丛生。她开始神经质地跟踪自己的儿子,拉着他去教堂做礼拜,忏悔,找德高望重的神父为他洗礼,足足一年有余。达达利亚最早的记忆里,那些又长又晦涩的经文,无一不是这个时候在昏昏欲睡中听到的。最后一次洗礼,他尚且记得,那一位神父是一个消瘦的老头,用眼睛看了看他,用手摸了摸他,随即下了判决:“有魔鬼在他的心里。”
母亲连年奔波,已经近乎偏执。急切地问:“您有没有什么办法?”
“他要一生奔波,因为他的心在劳役他的身,像是海上的鱼和鸟一样,永远追逐着什么东西,永远渴望着什么东西。他的心大过能力,”神父神经兮兮地闭上眼睛,画着十字,说:“他是‘神看到也会为之叹息’的人……”
母亲神经质地问:“您到底能不能…?”
神父叹息了一声,留下了达达利亚,给他做洗礼。神说,喝这红酒,吃这面包,如饮我血,如啖我肉。洗礼池的正中,正有一座圣母圣子像:玛丽亚慈爱地拥抱着圣子,胖胖的婴儿憨态可掬,玩着母亲的发梢。可现实是神父颤颤巍巍地舀起水从他的头顶浇下,母亲在一旁救命稻草般地念着祷词。洗礼,就是再次从母亲的子宫中降生于世,无数次、无数次重复诞生后,达达利亚第一次彻底地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
他从水里站起身来,用力推开了神父。神父倒在圣母圣子像上,头部流血地昏了过去。他睁着眼睛看着那座洁白无暇的石像,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倒到地上去,如同生活的裂纹,大厦之倾倒。
母亲像是疯了似的尖叫起来。
——恶魔之子,神看了也会叹息的人。
在村子里再也呆不下去的他被父亲送入军队。他在女皇的手下授勋,在动乱中心打拼,去过刀山,也下过火海。美丽的、冰的女皇的确看着他叹息了。她说:“阿贾克斯不适合你。我授予你新的名字吧。”
达达利亚,意思是喜剧里的小丑,命运的木偶,用生命取悦观众的愚人。
他便甘之如饴地抛弃了曾经那个英雄的名字,要做愚人了。在接受派遣去璃月前,他回了一次家乡。母亲自从那次打破神像后一病不起,父亲也已经年老体衰。家里,只有妹妹在操持着家务。在村里,他没少受白眼。走的时候,只有父亲和最小的弟弟来送他离开。他说要去璃月,父亲只是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说:
“看到你这样,你妈妈会多么担心啊。”
2
*一张纸条
钟离先生:
打扰您了。愚人众执行官“公子”至今还在璃月徘徊。解铃还需系铃人,依我看,您非得来一趟不可了。
*另一张纸条
知道了。我去看看就好,不用再兴师动众。
3
钟离决心要赴宴。他决定了的事,基本就没有改变的了。照老样子,也不怕人家笑他迂,规规矩矩地拜访了中间人,要到了请柬。这一位年轻先生在璃月很有名,是讲究得出了名。不论心下尊敬与否,钟离走到各处,大多是受到一些温和的欢迎。人家拿他当个有点迂的读书人,他也乐得如此,从未纠正过。
宴会地点定在玉京台正正底下一间餐厅,称灵沼池,价格好生贵。名字由来是餐厅一面临水,是玉京台山上引下来的水,地板是玻璃,因此水中锦鲤,条条可数。钟离到时,引路人引进园中,正走过临水这一面阳台,好巧不巧,达达利亚正在这阳台上,倚着栏杆与舞女调笑。不知他说了什么,那舞女咯咯地笑起来。引路的人恰好给钟离介绍:“那位小姐,叫云筝,是风筝的筝,身轻如燕,能踩着荷叶跳舞,是我们这里的头牌哩。”
钟离适时接口:“是位漂亮的小姐。”
达达利亚听见了,猛地抬头,钟离恰好对上他的眼。钟离没声张,就着隔水路过的时间,轻轻地点了个头。达达利亚愣在原地,像是捣蛋被发现的猫。
距离上次钟离见他,已有半月之久。这人看着靠谱,骨子里不可控。自黄金屋出来,就客客气气地对钟离请战。钟离知道了,只觉得这小伙子真是血气方刚,年少气盛,估摸着应付他几次,也就消停了。麻烦的是几次下来,达达利亚非但不消停,反而整出了其他笑话。
某日钟离去往生堂,到了门口,就听见胡桃在里面骂达达利亚。这丫头年纪虽小,性子却泼辣,骂达达利亚是有钱没处花的少爷,没心没肺的玻璃货。钟离在门口站住了,就听里面仪倌问:堂主,这钟还给钟离先生吗?
送到往生堂来,就是往生堂的东西。充公!胡桃大手一挥,又接着发笑:给人送钟,真有他的!
钟离站在门外,哑然失笑。往生堂从此多了一座做工精良、价格不菲的西洋机械钟,上面还雕了金梅枝。东西是好东西,只可惜和旧中式的往生堂比起来,风格太洋气,显得不伦不类。钟离偶尔促狭胡桃,就说这钟是好东西,堂主最近发达了?胡桃支支吾吾蒙混过去,回去就阴阳达达利亚,说他是大少爷,玻璃货,只长个儿,不长心。
这事照钟离来看是小事,他一向宽于待人,严以律己,何况人家不是璃月人,也就罢了。只是胡桃骂的那两句什么没心没肺,玻璃货倒是入了耳,一连几天在他耳边拂来拂去,像春日柳。
入了门厅,门口就有花枝招展的女侍者迎上来。有几个见钟离生得一双好凌厉的眉眼,暗渡了几分秋波。引路人觉得丢面,斥了两句:“胡闹!”又对钟离赔笑,说:“上不来台面,先生见笑了。”
钟离只是笑着回不必,走进宴席去。这是商会办的宴会,来来往往的人,都算是一方小贾,连能给凝光递得了账本的家伙也在席间。往生堂吃的是死生意,这群人一向不屑于来往,但钟离何许人也,只要他想,有一可以成百,商贸之事自然不在话下。不过一会儿,就与席上的人相谈甚欢起来。
达达利亚这边倒是心神不定起来。钟离自水系边走来,穿的是锈金丝蟒纹外袍,肩上是祥云罗纹的书生甲,眉目锋利,能断水裁风,黑色手套外还套了一个冷冷的黑色玉石扳指,称得上是雍容而华美。虽然《离骚》实在是自傲的紧,“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喻翩翩君子确是没错的。他走神到连那位舞女都看出来了,捂着嘴笑道:“您和那位先生,是认识吗?”
达达利亚心里想,废话,不仅认识,连架都干过了,嘴上却说:“那不是往生堂的客卿吗。鼎鼎大名,谁不知道呢?”
“啊,原来是往生堂的客卿。”姑娘一搭一搭地摆弄着袖口,“怪不得。”
舞女嚼舌根,有她自己的讲究。达达利亚心里好奇,好生哄了两句,姑娘才说:“看骨相贵,看面相薄,情啊爱啊,他都不懂,哪个看上他的可倒霉了,这个人铁石心肠呢。”
达达利亚听了,却笑起来,说:“你们璃月港的岩王爷,是不是也是铁石心肠?”他这话可把姑娘惹恼了,一挥袖子,忿忿地骂了句什么,走了。达达利亚反正是听不懂,左耳进右耳出,心里倒是愈发地痒起来,想见钟离。谁知这会儿,恰好一大批的宾客进门来,高低胖瘦都有,入了席,远处那个人群中的人影就愈发看不见了。达达利亚踮着脚张望了半天,没看到,心里发急,最后干脆钻进人群找起来。
钟离像是掉进人海里了,不见踪影。达达利亚找了一圈,满头大汗,心发慌。好在最后还是在一处人群中寻着了他。他被围着,海拔高,非常显眼。达达利亚做了件蠢事:他没上前,凑合着旁边的人群,一边一心二用地听钟离那边的动静。那边尚在互通家门,一人说自己是做走镖生意的,一人说是做盐渔生意的,问到钟离这边,就问他:“先生在何处得意啊?”
钟离就笑笑,说:“钟某闲散,送人作别的活计。”
达达利亚听得摸不着头脑。可其他人都没继续问。他这么说完,过了一会儿,人群就各自找了借口,自顾自散了。钟离独自一人倚在桌边,看着像被冷落了,可本人从容得很,静静地听着另一边歌女唱近日来璃月港新兴的好诗。达达利亚于是走上前去,问:“先生怎么来了?”
钟离打眼看了看他,笑了笑,大方地说:“您扰得玉京台上诸位不得安宁,差我过来看看。”
达达利亚倒也不觉得汗颜,又问:“怎么一个人?”
“刚刚那几位,走镖要求平安,盐渔也要求风平浪静。与此相比,往生堂的人,确实略微有些晦气了。”钟离也不生气或失落,只是笑道,“何况…我是做什么的,这里鲜少人知,点出来的那个人,大概是和胡桃不对付吧。”
达达利亚随意拣了个位置坐下,随口追问道:“那人是卖什么的?”
钟离答:“卖棺材板子的。”
他说得正经,达达利亚却噗嗤地笑出声来。钟离困惑地看着他吃吃地发笑,很不能理解这个年轻的凡人在乐些什么。达达利亚笑了一会儿,两个人就安静下去。一个至冬人,一个办殡仪的,倒是很适合孤独地为伴。喝了一会儿上好的梅酒,达达利亚显而易见地坐不住了,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唤钟离:“先生,这里什么最值得看?”
“头牌云筝小姐,据说能在荷叶上跳舞。”钟离八风不动,喝了口酒说道。达达利亚这才想起那位小姐,又东张西望地找了一圈,没有看到,失望地说:“她不见了。”
“现在是冬天,哪有荷叶?看不到的。”钟离安然说。
“那她一年就只在夏天跳舞?其余时间呢,吃白饭?”至冬人大震撼,问。
“那是自然。就算是夏天,一年也只有那么几次。”钟离瞥了他一眼,道,“物以稀为贵。若是日日在,怎么算得上是头牌。”
于是达达利亚肉眼可见地蔫了。他本就对应酬一事兴致缺缺,不过是被邀请了就来看看的心态,何况璃月人邀请至冬人,本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他也算受了冷落。钟离看他无聊地东张西望,看着鱼发呆,把小西红柿扔到空中然后接住,故意拽大佬的衣服然后假模假式地道歉,断定了他小时候必是一位精于顽皮捣蛋的混世魔王。现在也是一个没什么耐心的混蛋。还是胡桃说得好,没心没肺的玻璃货。终于达达利亚先按捺不住了,凑过来问:“咱们走吧,我给先生续摊。”
席间离去是无礼的行为,但今时不比往日,无人在意他们两个,就这么直接溜走也无妨。钟离看了一眼他,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达达利亚整个人欢欣起来,拉着钟离就往外走。一路上低头弯腰,挨个笑嘻嘻地抱歉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钟离和他谈成了什么卖棺材板子的大生意。他手心热烘烘的,隔着手套也感觉得到。璃月人讲究分寸,不太习惯这样直接上手。钟离抽了一下,没抽开,只好把这当作是至冬人的热情好客。一出门,外面刮着冷风,夹杂着海上吹来的霰子,冻的金玉乡中出来的两人都是一激灵。达达利亚这才松开他,喘着气笑了两声说:“可算逃出来了。”
钟离却说:“只可惜看不到那头牌立在荷叶上跳舞了。”
他这么说,分不清是真心实意还是开玩笑。达达利亚倒是浑不在意,很不屑地说:“不过是草属性或者水属性的神之眼吧?只是站在水面上,我也做得到。”
钟离没搞懂他为什么要和一个舞女争这些,但是达达利亚有他的至冬道理,这没办法解释。钟离和他相处,时常遭受一些文化冲击,好在他见多识广,接受得飞快。达达利亚说着,抬头看见旁边的矮墙上,一支梅枝半长不长地长了出来,他又闲不下地跳起来去够,仿佛那些书塾里半大不大,只懂得耍帅的男孩。钟离看着他上蹿下跳,笑着说:“阁下剑舞得好看,想必能技惊四座。”
达达利亚倒拿起乔来,学着钟离说:“我要收费。若是日日在,怎么算得上是头牌?”
他竟有想当头牌的远大志向,钟离被狠狠地文化冲击到了。说着,达达利亚已折了那梅枝擎在手里。连日风夹雪,今日初次放晴,梅花终于绽开了一小朵,红艳艳的喜人。他不太怜香惜玉地拿着,却问:“我送给先生的礼物,先生喜欢吗?”
钟离愣了一下,想了想。于是想起那被胡桃“充公”的钟,只好实话实说道:“胡桃挺喜欢的。”
这下达达利亚看起来略略有点沮丧了。他用指腹摸着折下来的梅枝,断开的地方还有绿色的茎皮。已经立春了。钟离只觉得他的喜怒又快又强烈,快得像是海上的风云,烈得又像是突然的放晴和突然的暴雨。要跟上这样的感情,对他来说着实是难,太难了。
“公子阁下,是有事相求?”他思考了一番,问。
“倒也不是。”达达利亚扭头看了看他,忽然一笑,恭恭敬敬地说,“只是月后我就要接受调派,离开璃月港了。这些日子,也算承蒙先生照顾。”
向来无礼之徒,突然恭敬起来,钟离顿了顿,说:“璃月港少了你,应当会少许多热闹。”
达达利亚闻言大笑起来,问:“我走了,先生莫非会寂寞不成?”
他说的玩笑话,钟离倒是认认真真说不会。这时两人恰好路过北国银行楼下。已是夜里,冻风夹着海上的水沫飘到街上,忽地头顶传来一句“公子大人”,两人一齐抬头,见有个穿制服的至冬人自楼上下来,冲达达利亚挥手。这是来抓工了。达达利亚抬手冲那人挥了挥,随即随手把手里那一只梅塞进钟离手里,满口跑火车:“贷先生一枝梅。下次见了,可要还我。”
他四下看看,又把他那条红围巾摘下来,像卷铺盖一样给钟离裹上,说:“先生穿的单薄,拿这个凑合一下吧。”钟离刚要说话,他又想起什么似的给打断,说:“答应了先生续摊,只怕要等下次了。”
他一句句先生这么叫,钟离于是闭了嘴,看着他噔噔地踩着台阶上楼。忽然他又开口,说:“公子阁下。”
达达利亚一个急停,看钟离立在楼下,围着火红色的围巾,脸颊和鼻尖都冻得红红的,突然竟有些局促起来。钟离却朝他伸出一只手,说:“借贷之事,契约应提前确定。若是不太珍贵的,口头约定也可以。”
达达利亚愣了一下。他两手撑着楼梯栏杆,思索了一会儿,随即笑了起来,说:“我自小就被说是‘神明见了也会叹息的人’。先生若是还不了…就在我走之前,对我叹息一声吧。”
钟离一愣。达达利亚最后笑着看了他一眼,噔噔噔跑到楼上,就这么消失了。
钟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缓步往往生堂走。这一边地势高,能望见半个璃月港,冬夜里,万家灯火配着雕栏画栋,烟火气十足。可他却像在思索着什么似的,一面走一面想着,神魂都不在身体之中了。到了往生堂,甚至差点走过,堂里早已下班了,只有一个小倌当值,小倌与他打招呼都没能听见。整点到了,西洋钟当当当当敲了七下,才把岩王帝君乱飞的魂儿敲回来。
第二日,情况愈发严重。他数次发现自己在誊写公文的时候发呆,墨已经滴到了纸上,染出一个墨点来。只好揉了重新写。夜里入眠也成了难事,数个夜晚他从乱梦里醒来,默默地换衣服,默默地做些别的事。他没法做事,没法读书,没法沏茶,他习惯了记性好又高效的自己,这样三番五次的状况,让他近乎束手无策起来。如此又过了几天,连胡桃都看出不正常来,问他怎么了,好像叫小鬼勾了魂去似的。钟离只说没事,愣神的时间却一日比一日多,就差走路撞墙和平地崴脚。又过两日,到了休憩的日子,去往生堂也找不到他人了。问就是,钟离先生背了行囊,上山求解去了。
说起上山,璃月仙人不少,古庙古迹更多。就在港口附近的山上,正有一座小寺,名叫灵空寺。待钟离循着记忆找回那寺院,他走进寺中,院内的红梅开得正好,只见一院一堂一室,门中只有一名小僧在扫雪。小僧不过十四五岁有余,看见了他,呆楞了一下,打着手语道:“您来了。”竟是个修闭口禅的。
钟离笑着冲他点点头,环顾了一下院子,问:“大师呢?”
小和尚比划道:“师父前年已经去了。”
见钟离沉默,他却勤快地比划道:“师父说,雪后放晴的日子,您会前来。房间已给您收拾好了。”
钟离在原地立了一会儿,向小和尚默默行了个礼,便提着行李进房去了。寺院清苦,陈设都简单,连个桌子都无。好在是山上,潮气倒比海边要轻一些。钟离倒是不挑不拣,有一处睡处便好。他把衣物简单都搁置好,那件红色的围巾,他思揣了许久,还是带上山来,放在柜子里。就连那梅枝子都保存得好好的。做好这些后,他又出门,问小和尚要了个净念瓶,把那梅枝子插起来,就放在佛像的供桌上。小和尚见他这么做,便问他:“您求什么解?”
钟离笑了笑,答:“我也不知道。”
“不知解又不知求什么解,是想了却不知自己在想。”小和尚比划,“您得看清自己的念想。”
“我没有什么念想。”钟离困惑地说。
“师父说,就连石头,噤声三日也会产生‘想’。”小和尚又比划,“清净清净,您要看清,才能净念。”
一个哑和尚,倒是活泼又碎嘴子。钟离站在原地,好笑了一会儿,不再说话,也比划着说:“多谢小师父。”
他于是在这寺中住了下来。除了出寺院去拜会老友的坟外,他没有出过寺了。山中清净,寺院更是清得发苦,平常人从热闹的璃月港来,大抵会有诸多不适应的地方。钟离却十分随遇而安,他本是龙化身,也算是回归本真。
关于慧空寺,另有一则奇妙的传说。据说最初,天地混沌如鸡子,龙正是这混沌中生出的生灵,鹿角凤爪鱼鳞。盘古开天地后,这龙就生活在山中,松柏寒苦,石林贫瘠,都未能让他入世。直到某个夏天,附近的村民赶集,红红火火地开到半夜,龙才被惊醒,看那人间热闹非凡,又有许多有趣好玩的人事,喜怒哀乐,阴晴圆缺,生死相依,聚散无常,终于动了凡心。
凡心一动,便不可以止。正如水泼出去,就不能够回。龙于是下了凡。龙曾经的住所,就差山上的和尚看管。灵空之意,就是不染尘世的意思。
钟离于是噤了声,有事,便打手语交谈。寺院中,除了扫帚扫地的声音,常常是一日寂静。在这寂静之中,他发癔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没了人来打扰,有时从上午一直坐到下午,又从下午一直坐到天黑。
凡心一动,便不可以止。正如水泼出去,就不能够回。
在独自枯坐的时间里,他心中的影子,才抽丝剥茧般愈发清晰、明亮起来。那似乎是朦朦胧胧的,火红色的,像是火焰一样,温暖的,跳动着,每当伸手触碰的时候,却又柔软地逃开了。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瞻之在前,忽而在后,猛地认出是达达利亚,他一笑好声色,伶仃跳荡,鲜活美丽。钟离一惊,猛地回过神来,却见那供桌上的梅花开了,红艳艳的一枝,濯着水绽放开来。
高高的莲座之上,破旧的、庞大的佛像宝相庄严,慈目地看着他。
他蓦地落下泪来。
4
达达利亚早就听说钟离上了山。他对事情,经心又不经心,置办了上好的酒,却就在房中放着,不给人送去。月末将至,直到要走了,他才总算磨叽着腾出手来,山路走了一半,便飞起雪来,像是小小的盐粒子,落在衣服上化也不化。山门萧瑟,已多日无人走过,却清扫得很干净,很好走。达达利亚走过这一路,衣服褶子里都落满了雪。钟离恰好在院子里,看他闯进来,愣了一愣,唤道:“公子阁下。”
达达利亚回过头,就看见他立在檐下,宽衣袍,头发披散着,最稀奇的是头上冒出一对鹿似的龙角,看着惫懒极了,好像刚刚从床上爬起来。钟离略有局促,达达利亚却对他遥遥行了个礼,笑笑说:“我明天就要走了,来和先生道个别。”
钟离沉默了一下。他手上煮着茶,挥了挥袖子把火熄了,走到院子里,打量了一下达达利亚,也不惊讶,缓声说:“山上清贫,只能请阁下在正殿坐坐了。”
他说着,就往前走去。达达利亚跟着走,迈过高高的门槛,就是正殿。迎面一座巨大的佛相,已经破旧不堪,左右两边,菩萨缺了一臂,金刚缺了一目,在烛火摇曳中垂目看着他。他问:“先生是要在佛堂喝吗?这有些大逆不道吧。”
他笑道:“小师父下山去了,不叫他看见就没事。”
他说完,就走到门外去。达达利亚独自立在殿中,感觉不对劲,却不知其然。门开了许久,雪从门外吹进来,落了圆形的一个白。达达利亚问:“要关门吗?”
“不必,”钟离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梅花开了,正适合赏雪。”
这是老一式的璃月雅致。达达利亚刚刚没注意,此刻抬头看看,果然是满园的梅花。看不出品种,只觉得仿佛一片红艳艳的纱雾。风向恰好,雪沫就像是万千小小的飞鸟一样,从枝丫间以同样的角度穿过。和故乡不一样,璃月的雪也似乎秀气一些。达达利亚看得呆了。过了一会儿,钟离从一边搬了火盆来,放在门口。火盆挡了一下,飞进来的雪和寒风就化了,门就这样大开着也不冷。
两个人于是在佛前捡了蒲团坐下,大逆不道地分一缸酒。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正殿虽然昏暗,但开着门,天光就洒进来,把钟离一双眼点得凌凌,不是温柔,倒像是城楼上的红灯笼,大雪里极盛的梅,晨风朔雪中厉声的号角。这让达达利亚相信,这个人大抵确实有过怒目金刚的过去。
他问:“先生怎么想起到这地方来?”
“这里是老友的地方。”钟离慢慢地说,“岩王帝君之后,民间信佛的越来越少。这是最后一处。我心有杂念时,就来这坐坐。只可惜……老友已经故去,我就算有惑,也无人可解了。”
“先生的惑是什么?不妨说给我听听。”达达利亚问。
钟离瞥了他一眼,说:“有人贷我一枝梅,说,若我还不了,就要还他一声叹息。我正是在苦恼这事。”
达达利亚不仅不慌,反而乐起来,说:“稀奇稀奇。先生为什么苦恼呢?”
钟离慢条斯理说:“按理说,借贷借贷,应当还本带利。他贷我一枝梅,我就应当还他那一枝。按照市场价值,一枝不多,一枝不少。璃月的市场上,花是论重量卖,若要价值相同,只需采下质量相同的梅枝就好。”
“先生既然盘算好了,那这事又难在何处呢?”达达利亚笑问。
“很不巧,那天我恰好忘记了给它称重。而时间一过,花干枯或是缩水,重量就不一样了。”钟离说,他说话非常认真,哪怕是满口胡言,也让人感觉值得一信,“这样一来,除非对方开口解除契约,否则,我就必须按照法律,照价还钱。”
“哎呀,好可恶,”达达利亚拊掌笑起来,“那,先生还上了吗?”
“还没有。”钟离啜一口酒,说,“若依阁下之见,我该怎么办呢?”
“先生就从这院子里随便量一段梅枝,送还给对方就好了。”达达利亚笑着支招说,“先生不知道重量,对方也不知道,不难蒙混过关。”
钟离听完,摇了摇头,说:“办法可行,只是违背我的本性。”
“所以,先生既拿不出借还的东西,又不想违约,”达达利亚摊摊手,没心没肺地笑道:“那不如就按照对方说的,对他叹息一声如何?”
钟离扭过头,正正看着他。达达利亚冲着他笑眯眯的,看不出喜怒哀乐。至冬人小孩都从小长得漂亮,像小洋娃娃,达达利亚恰好是其中翘楚,漂亮得没心没肺,狼心狗肺。雪纷飞,钟离首次庆幸自己活过的光阴,让他一眼看穿达达利亚的肚肠,看破他玻璃一样无情又滥情的内心。他低下头,看着酒杯,说:“我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呢?”达达利亚偏问。
“因为……”钟离少见地沉吟了。他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因为我…我不想。”
达达利亚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就违约了。”
“那,就违约吧。”钟离答。他把酒杯放在桌子上,看向达达利亚,准备好了要受难一般,问:“阁下,打算怎么处罚我?”
——看骨相贵,看面相薄,情啊爱啊,他都不懂。
可若是日日在,又怎么能算是头牌?
达达利亚也看着他。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他转头向门外漫天红云似的红梅和飞雪,很轻地说:“那就…请您爱我吧。”
钟离看着他,愣了一下,似乎是始料未及。达达利亚让他更始料未及。他笑了笑,坐起身来慢慢地靠近钟离。他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随后解开了他的领口,他从山下来,手指还是冷的,钟离几乎在这种触碰下颤抖起来,好像上好的玉石在高温的烧窑里咔拉咔拉地碎开一样。他是最最无坚不摧的神明,可此时又好像是最最脆弱不堪的了。出于慌张,甚至是…惧怕,他紧紧抓住了达达利亚的手,达达利亚似乎是笑了一下,接下来,他便吻了神明颤抖的嘴唇。
此处是佛堂,对方是尘世最最尊贵的神,而他是最最傲慢无礼的跳梁小丑,倒行逆施的罪人,目无尊长的狂妄之徒。他无声地微笑起来。从前,从很久以前那座神像,在梦里一遍一遍从他面前倒下的神像,此刻,又一次被他亲手,毫不留情地,毫不费力地摧毁了。
请看,火与柴都在这里了,可燔祭的羔羊在哪里呢?
他缓缓地放开钟离,坐下来叹道:“先生可真是铁石心肠啊……”
钟离失了语似的看着他。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发了力挣脱开钟离的手,一样一样地收拾好东西,往屋外走去,好像是毫无留恋了一样。他所求的,神的愤怒,神的惩罚,神的叹息,都没有出现。
恰好在这时,他余光瞥见供桌上红艳艳的,竟然是插在长颈瓶里的一枝梅花,濯清水和飞雪,傲然地盛放开来。
残佛金刚,慈眉怒目,那目光如此地高过他,看破他,三千里路的云和月。他猛地回了头。
中午过去,小和尚下山买了东西回来。回来就见,满园的梅花,早晨还未盛开,此时却开了。他一面惊叹,一面走进来。院子里四下无人,钟离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又是个哑巴,没法出声呼唤,急得满头大汗。毕竟,那可是岩王帝君呀!
他又绕了三匝,终于发现不对。正殿门口放着一只火盆,旁边还有一只缸。他往里一看,里面已经空了,只有一股浓重的酒气,底下盘踞着一条真龙,只有手掌大小,正在呼呼大睡。
他赶忙轻轻地退开,心里想:想必是有故友来过了。又好奇地瞥了一眼,想:想必,是一位已经认识了几千年的朋友了。
他思考了一下,没叫醒龙,只是把火盆挪的近了一点,就悄悄地,蹑手蹑脚地去忙活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