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Childe」
0、深渊
雪花铺就的纯白天地间,攥紧短剑的少年在狂奔。寒风如刀划过他的皮肤,身体却因为剧烈运动像个燃烧的火炉,令腥甜在口腔翻涌。
少年曾经听到歌声,如同父亲冒险故事里蛊惑水手的塞壬海妖,编织着万花筒般充满变化的未来。他便抛下家人,抛下朋友,抛下一成不变的过去,走进危机四伏的雪林。此时,巨熊和群狼正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追着,但他不能停下,除非他愿意成为雪林里的无名尸骨。
声音重新响起:展示你的渴望,你的觉悟,证明你足够承受这样的命运。
少年回应道:我渴望力量!渴望成为雷鸣风暴!成为铁器交错的中心!
雪地在少年脚下睁开了眼睛,没有眼球,只有望不到底的空洞。狼敏捷地避开,熊体型庞大躲闪不及,直直落了下去。少年则撞断了许多从泥土伸出的树根,才砸到熊毛茸茸的肚子上,滑落地面。然而,熊并没有摔死,它站起来对着少年扬起巨爪。
变化会带来冲突与倾轧。如果不想死,就必须成为加害者。这便是代价。
没有时间犹豫,少年侧滚几圈躲开扑下的熊爪,接着迅速起身,冲上去将短剑扎进了熊的胸口。刀柄旋转,向下拉开了长长的口子。滚烫的血溅了他一身,视野模糊,被看不清的熊掌拍飞。手臂失去知觉,腿脚疼痛难忍,依然蹒跚着爬起来,用嘴叼住剑在熊的毛发间凿出深深浅浅的血洞。好在熊只是回光返照,刚才的进攻已经耗去它剩余的力气。但少年不知道,依然在熊身上制造着伤口,直到精疲力竭,才用仅剩的一丝力气翻了个身仰面躺在雪地里。
头顶不是天空,而是交错盘踞的树根,少年却笑了起来,“哈哈哈……咳咳……是我杀了你,是我赢了!”
然而风轻而易举地掐断了笑声,潮湿加剧了失温。巨熊奄奄一息,但那是唯一的热源。在它彻底死亡之前,少年爬了过去,依偎在那柔软的、尚存余温的腹部,像脆弱的幼崽,却通体遍布着深可见骨的伤痕。
“但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身处鲜红而温暖的血泊,少年忆起家里噼啪作响的炉火。他曾在炉边喝下被哥哥偷换了的火水,呛出眼泪,嗓子眼烫得发烧,直到扑入母亲的怀抱,喝下冰水,才缓和过来,而他的鼻涕泡早就蹭到了母亲的衣服上。架在炉火上的大锅经常煮着肋排肉汤,看起来既像熊又像鲸鱼的肋骨,明明咕嘟咕嘟冒着泡,却越煮越冷。阳光透过玻璃照进屋内,烘得人暖洋洋的,冬妮娅银铃般的笑声却被撞击窗户的呼啸风声逐渐盖过。霜冻从房间四角开始蔓延,漫过桌椅、冻住炉火……被冰包裹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直到树枝从门框窗缝伸进来,缠上少年的手腕。
深渊认可了他,转交了每年夏季吹过高山冰川的暖风,仿佛他生来就是奔腾的江河,只需要一点契机便可融化,呼啸而下。
“去吧,去探索世界!”阿贾克斯说。
「去吧,去征服世界!」深渊拿走了少年眼中的光,扭曲了少年追逐的火。
你是失而复得的生命,更应当放肆而桀骜,奔流到海不复回!
后来,据丝柯克描述,她是在熊的腹腔里捞出了冻得意识模糊的少年。他蜷缩在浆糊般的内脏里,像还未出生的婴孩。明明旁边都是折断的骨刺,却毫发无伤,只有皮肤在血里泡得发皱。见了光,他开始张牙舞爪挥舞手中的剑,如同婴儿初生的啼哭。
当少年用三个月时间习得一身武艺离开深渊时,世间仅仅过了三天。守株待兔的狼群盯上了前来寻他的母亲和姐妹。哪怕手中只有一柄锈迹斑斑的短剑,他依然快速而精准地切开了狼的咽喉。
母亲伸向少年的手微微颤抖,眼中迟疑,却还是将他搂进了怀中。血污像鼻涕泡那样蹭到母亲的衣服上,心跳声响在了对称的另一边。少年忽然想起雪地里的熊,依偎过去意识模糊时,也曾在胸腔听到了这样急促的搏动。
我杀死了谁的母亲。然而,他已经不会再流泪了。
少年是人也好,是沾满鲜血的利刃也罢,母亲最终都抱住了他。从那时起,他就决定不让身份阻挡他去做想要做的事情。于是,少年不知节制地在家乡制造祸端,追逐争斗,差点手染人命后被父亲送进了愚人众。
曾在树根缝隙战斗的经历,将十四岁的少年锤炼成了吞噬万物的海啸,裹挟雷鸣的暴雨,搅动人间的利刃。这样的他,自然无法被世俗之物招安。令他服从的是愚人众提供的无尽战斗——叛乱的贵族、凶险的秘境、深海的魔兽。令他献上忠诚的是真正的战士——至冬的女皇。他从未被任何人驯化,依旧是最锋利的刀刃,服从只是给刀裹上一层天鹅绒,并非收刀入鞘。更何况,他服从的从来不是愚人众,而是自己的内心。
仅用了几年时间,少年就积累了赫赫战功。司掌冰雪的神明,睥睨北境的女皇,于万年不化的冰山之顶,千年雾凇笼罩的至冬宫内,授予他至高的荣誉——执行官第十一席位以及公子达达利亚的名号。
1、无妄
几周前,公子奉女皇的旨意来璃月取岩神的神之心。
与不再爱人的冰神不同,岩神在当地人口中既是爱民如子的岩王爷,也是横扫千军的武神。相比起女士暗中作祟的手段,公子是以至冬使节的身份正式入境的。被外交关系束缚手脚,加上七星的重重防备,没法直接发挥战斗特长刺杀了事。而且岩神神龙见首不见尾,收集信息也非他所长,干脆交给手下,自己先做起了讨债的工作,以了解璃月当地的情况,也因此偶得了百无禁忌箓加以研究。
然而,请仙典仪只降下了神明的尸体,智取和强夺的准备统统作废。好在依据蒙德传递来的信息,公子帮助了被千岩军追击的旅行者,并把百无禁忌箓的复制品交予她。指明了绝云间求仙证明清白的道路,既能让愚人众撇清关系居于幕后,也能引仙人下场搅乱局势。而他本人,则在暗流汇聚前,依旧干着讨债的工作。
这天,他又看上了一笔怪账。欠债人身死,留下的漏洞与资金流出入极大。先遣队曾前往无妄坡调查,却遇上了往生堂主,被当作对死者不敬,揍了一顿。牵扯到璃月本地势力,又有架打,自然值得公子出面。
凌晨时分,弦月偏垂,公子来到无妄坡。如果说其他地方的树林如同雨下的街道,容纳了一柄柄撑开又交错的伞,那无妄坡就像收伞的柜子,树木高耸而紧密,树冠局促而狭长,漂浮的冥火也无法点亮这片漆黑树林。公子伸手触碰周围的无根之火,却感受不到丝毫燃烧的灼热,像是穿过一片透明的光,反而显得更加阴冷。难怪点不着周围的枯木,大概又是什么璃月仙术或者紊乱地脉吧。
按照先遣队给出的坐标,公子在树杈间找到了新鲜的断枝,以及地面上被树叶掩盖的拖痕,循迹来到一座土丘前。土丘上没有植物,立在前面的石碑也是崭新的,刻着欠债人的名字,像是刚刚被人匆忙掩埋。秉承着北国银行活要见人死要对账的原则,公子当即抄起水铲子干起了掘墓人的活计。
棺材挖出后,公子沿着缝隙将水元素探了进去,如他所料,里面没有尸首,只有蛮力撬开会触发的机关。他转头朝树林深处勾了勾手,“等挺久了吧?”静谧的森林只传来弩箭的呼啸。
水铲如枪棍般挥舞起来,旋转数圈挡住了袭来的箭,接着便被径直投向树梢。只听咚的一声,袭击者坠地。
“呵,不怎么样的对手,你们一起上还能有点胜算。”公子轻笑道。
闻言,几个人影从黑暗中现身。公子水剑入手,一路断流带闪电,冲了上去。
这伙人只撑到了晨光熹微的时刻。战斗和拷问的结果都不甚理想,他们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清楚雇主的情况,这晚上算是白忙活了。不过,他放过了一个装死的,待会可以跟踪到据点去调查。公子坐在尸体堆上想晒晒太阳,光线却被厚重的树冠遮挡,依旧阴森。他现在的样子要是被人看到,大概会被当成漆黑树荫下,扎根尸体汲取养分的罂粟吧。
“咔嚓”,踩断树枝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公子早就听到了来人的脚步声,但听起来过于平缓也没有刻意隐藏,不像援兵,就先装作没注意到,此刻有了点动静才回头看去。
岩晶蝶飞入视野,几缕光线从树叶的间隙落下,洒在来人身上,镀上一层白光。金色透亮的眼睛和眼下的霞橙相得益彰,家乡的蜂蜜酒在阳光下也是这般温润醇厚。服装繁复考究,饰品精致上乘,不是达官也是显贵,跟任务报告中的形象有些出入,乍一看像是误入此地。
装死的袭击者以为来的是公子的同谋,当即冲出来打算挟持他作人质。
“小心!”公子眼疾手快,抄起弓就拉满,将袭击者射穿钉到树上。接着从尸体堆上跃下。本想用衣服下摆擦手上的血,却没找到一块干净的布,便用散开水弓冲了冲手,再伸到钟离面前,“我是愚人众执行官第十一席公子达达利亚,不知先生是?”
“钟离,任往生堂客卿一职。”钟离没有握住公子的手,而是环顾四周,“……无一生还。”
“他们打算杀我,刚才也打算杀你。”公子收回手,也不尴尬,依旧保持着微笑。作为愚人众,这种事情早已司空见惯。
钟离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说什么。
公子见状也不再开口,以愚人众密信的方式派下属通知千岩军,并收集钟离的信息。就算是往生堂,哪有大清早只身来到无妄坡的。而且,有了这样一位目击者,比起等千岩军找上门,不如主动报官。
千岩军最近因为帝君遇刺的事情,人手不足,加上人证物证俱在,也只能把此次事件当作正当防卫处理,不予追究,但北国银行得承担赔偿以及处理现场的责任,而且卷宗要交由七星严格审查。一番折腾之后,已是半夜。公子拿着钟离的调查报告走在回休息处的路上。
这人简直就跟石头里蹦出来一样,只有介绍过的往生堂客卿职务以及旁人对他德高望重的评价,其他都查无此人。宗族亲朋、过往经历一片空白,只有报告末尾是红色字迹写下的:往生堂将送仙典仪的工作交给钟离负责。
有些人的城府隐藏极深,但只要耐心等待破绽,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真正掩饰的事物,甚至揣摩出动机,将计就计。可钟离却像所有颜色光融合成的剔透白光,一眼望穿,却又什么都看不到,明摆着有问题却也无从查起,只能先合上这大半空白的报告。
璃月港已经睡下,却还有扇亮灯的窗户开着,周围飞着几只岩晶蝶,只闻酒香不闻人声。公子当即跃上窗前的树枝打算看看,说巧不巧,桌前正是他委托手下调查的人。
“又见面了。”洗净收拾一番的公子,笑起来阳光爽朗,似路上随处可见的邻家小哥。“钟离先生好雅兴,不怕有贼人吗?”
“璃月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地,不会有贼人。”钟离抬眼看见了他,倒不惊讶,指了指对面的空位,“进来坐坐吗?”
这回答倒是有趣了,他这副要翻窗的样子明明像个贼人。而且这屋内,虽然陈设讲究,一看就是手艺精湛的匠人用上好的木材打造而成,但都是些新置的家具。橱架书柜就像他刚拿到的报告一样,到处是空空的格子。
“这里才是近水楼台。”公子直接在树枝上坐了下来,语气中尽显年轻人的自信。临窗的桌上放着两盏斟满的酒杯。酒香浓烈,比起至冬的火水也不多承让,他便顺手拿了一杯,“白天处理那几具尸体还挺麻烦的,交给你们往生堂这样的专业人士会方便很多吧。”公子透过房间看了看玄关,不像刚有人离开的样子,补上一句,“钟离先生能不能代表往生堂与我们北国银行开展合作?价格好说。”
“我不能代表堂主的意见,但如果是你我之间的合作……”钟离将手中酒盏朝公子的方向举起,弦月映在杯中,“可以。”
2、往生
翌日,公子在北国银行门口碰见了寻仙归来的旅行者,不仅获得了许多仙人的情报,也知晓了她寻访七神的目标。正好,愚人众被七星盯上不好行动,不如给予旅行者更多“帮助”由她出面办事。
“给我一点时间。一点时间…用来找人。我会为你找到,能够突破这僵局的人。”
对于能带旅行者瞻仰先祖法蜕之人,公子心里已经有了人选,直奔往生堂。刚打算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了争执的声音。
“钟,离,先,生!你上次找辛焱来驻唱也就算了,这次居然跟愚人众合作,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找的茬还少吗?我在无妄坡都赶跑过好几个了!”
能这么跟钟离说话的,想必只有堂主胡桃了。公子本想等里面吵完再进去,少女却推门而出,嘴里还在极小声地嘟囔,“真是的,老古董你也不怕被人拐跑了……”
见门外有人,胡桃停下了脚步,梅花眼上下打量,“是你……”身边的小幽灵冲公子扮起了鬼脸。
“算啦,既然先生开口,我就勉为其难地同意吧。”胡桃也不等人回话,立刻回到室内把钟离推了出来,砰的一声关上了往生堂的门,在屋里喊道:“为表合作的诚意,你就跟钟离先生去把长明灯买了吧。”
公子耸了耸肩,“我来的不是时候?”
“不,你来得正是时候。我隶属于往生堂,自然需要跟堂主商议契约之事。”钟离身上带着往生堂常用的檀木香气,内敛而醇厚,有安定凝神的功效,“她上次言辞过于直率,触怒了合作方,我以出面谈和为由让她答应了下来。”
“往生堂第二碑半价?”既然要合作,公子自然要做些功课。
“堂主行事向来不拘小节。”
“那走吧?”公子比了个请的手势,钟离便走到前面引路,“话说,钟离先生,长明灯是什么?”
钟离:“璃月实行火葬,但人们相信肉体也存有部分记忆。为了让亡魂在失去肉身的情况下找到家,会在墓穴中放入由特质灯油灌满的灯,点燃后可长明千年,如绯云坡不灭的灯火。”
公子:“璃月还真是在意灯啊香火啊这些。还有海灯节,名为海灯,却放飞宵灯,不觉得奇怪吗?”
钟离:“灯只是火光的载体。璃月冬季的风吹向大海,宵灯映照在水面上,也是海灯了。”
往生堂和万有铺子离得不远,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
钟离跟老板谈着生意,公子则在一旁挑选起了寄给弟弟妹妹的玩具,就在他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犯难时,钟离已经跟老板迅速达成了共识,“全都要了,账单寄给往生堂。”话刚说完,钟离就面露难色,“忘了,今天仪倌请假,出门堂主又推得急……”
“先生不能代表往生堂吗?”公子问,“而且,我记得璃月有讲价风俗啊。”
“如果我与老板熟识,倒也可以省去条条框框。但以普遍理性而论,陌生人交易,还是要以契约为准。更何况,人不能代表组织,只有仪倌携带的特制支票可以作为凭证。以往讲价也是由她负责。”
奇怪的回答,懂得金钱的价值,却似乎不能理解「穷」也是一种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境况。
“那这次我替先生付了吧。”公子无奈地扶了扶额头,掏出一袋摩拉,还多加了点钱让老板派人直接送到往生堂。“不过,钟离先生,下次价格我来谈。”虽然公子现在能动用北国银行的钱,但以前也不过是只能拿着短剑和面包出门冒险的普通家庭。
“嗯,谢谢。”钟离说。
“堂主的委托办完了,先生接下来还有事吗?”公子问。
“怎么?”
“先生知识渊博,我对岩神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去万文集舍为我讲解一二吗?”
3、万文
“邪!魔!退!去!”二人刚进万文集舍,一道符咒就飞至身前。
公子向前一步挡在钟离身前,水形剑切断符咒后,迎向飞身而来的大剑。
叮~玉璋荡起金色的光晕与清脆的响声。
岩印于钟离抬起的指尖浮现,玉璋像太极图那样将二人笼罩在内又从中间隔开。钟离拾起被余波震落地面的书,放回桌上。“这里是璃月港。刀枪无眼。”
“可是,他身上有邪祟。”年轻的方士攥紧符纸盯着公子,他从未见过强大到不惧纯阳之体的邪祟,丝毫不敢松懈。
公子则指了指戴在侧发的面具——愚人众的标志,“至冬的事情也归璃月管?不怕外交事故吗?”
“这……”少年拈诀的手稍稍放了下去,但很快又重新举起,“邪祟不分国界!”
“那还是要打喽?”公子放低重心,敲了敲玉璋,“钟离先生,这可不是我挑事。散了中间的隔层,我俩在里面打没问题吧?”
钟离眉头挑了挑,重云是专注于驱邪的方士,公子又是个好战的性子,他拖不了太久。刚欲开口,一位蓝色侠客衣装的少年从街道对面小跑了过来,向钟离作揖行礼,“晚辈飞云商会的行秋,曾随家父见过钟离先生几面。”
“行秋少爷,可否劝劝你的朋友?”钟离也作揖回礼。
行秋向玉璋内的少年方士介绍道:“重云,这位是往生堂的客卿,钟离先生。也是解决妖邪事件的专家。”接着,他看了公子一眼,却略过未做介绍。飞云商会经商,想来也是跟北国银行打过交道的。
“不敢当,只是略懂一二。”钟离说。
“那这位身上的邪祟是你在处理吗?”重云问。
钟离点了点头,“往生堂不仅送死者往生,也会送亡魂往生。”
“好吧,既然行秋这么说。”重云收起了大剑和符咒,钟离也放开了他那半边的玉璋。
“钟离先生,在下和重云先走一步。”行秋拉起重云就往外走。隐约还能听到,才一会不见你就乱跑……那可是愚人众……我刚收到一个邪祟的消息这次保证是真的……
公子眼看到手的打架机会飞了,有些悻悻道:“早听闻飞云商会的二少爷喜行侠仗义,为人正直,怕是看不惯我们北国银行的做事风格,这样的事情我也遇到过不少次了。”
“你想跟他打?”
“听说他以一己之力振兴古华派,我自然想会一会,还有他身边纯阳之体的朋友。”公子将水化成璃月剑的制式,在空中比划了几下。
两位少年郎的声音渐渐远去后,钟离才撤下玉璋,以二指夹住公子手中的水形剑,重复道:“这里是璃月港。”
公子稍稍用劲,却抽不回水剑,这一下倒是将打架的兴趣转移到了钟离身上。不过,他也不是不识时务的人,脸上露出往常的微笑,散去水刃把空空如也的手给摆给钟离看,“好啦好啦,我们可是订过契约的朋友,不要这么严肃嘛。”
万文集舍半开放的结构令大部分冲击都落至空处,书架和字画依托建筑主体,未曾倾倒。没有实质性的损失,加上公子出手阔绰赔了笔精神损失费,老板便没去报告千岩军,也没赶他们离开。
“对了,你刚才说的,送亡魂往生,是真的吗?”公子边问边从书架上翻找。接到任务时,公子虽然拿到了高权限的资料,但很多传统与文化风俗会保存在难辨真假的传说轶事当中。文字是信息最密集的载体,璃月又只有万文集舍一家书店,自然会选择这里。“我不会惹上什么璃月鬼了吧?”
“亡魂如果放着不管,会渐渐失去生前的记忆,只剩下死亡时的执念,为祸人间。还有救的交给往生堂人道劝说,没救的则交给驱邪方士法术往生。如果有活人利用死者作乱,也是由往生堂物理超度。不过,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分辨深渊和亡魂。”
“你说……深渊?”公子收敛笑容,找书的手停顿下来。
“我是往生堂的客卿,”钟离淡淡地回答,是答疑亦是警告,“璃月仅此一堂司掌葬仪。”
“啧……”垄断业务真麻烦,公子不满地咋了咋舌,把书推到钟离面前,恢复往常的客套笑容,“先生果然懂的很多啊,那这些关于岩神的书,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你拿的书都是大众读物,不是真实的历史,戏剧性的故事才会被更多的人阅读。那些家喻户晓的特质,比如爱民如子,经常微访民间,大抵是没错的,你们愚人众情报网应该囊括了这些信息。”钟离没有接,而是从标着提瓦特历史的书架上抽了本书摊开,上面布满古老文字的拓印。他将手指按在一串符号前,古老陌生的音节从口中发出,“Αἴας,你念一遍试试。”
“阿…埃阿…埃尔斯?你是想说过去的语言和现在不同,所以记录不准确吗?”公子看了看拓印图片下的提瓦特通用语翻译,“是我的名字?完全不像啊。”
“Αἴας,Aías,Ajax,阿贾克斯……”钟离每次停顿后的发音,都比上一次更让公子觉得熟悉。
“世人与岩神大多仅几面之缘,就像你只听一遍古语,念出时自然会以母语发音补全,产生误差。”钟离说,“璃月古语‘闻名不如见面’,说得也是这个道理。”
“哦?那要怎样才能见到?”
“待我办完送仙典仪,自有机会瞻仰先祖法蜕。”
“不如由蒙德来的旅行者替我出面吧,差旅费用我全包,怎么样?”公子还是把书都买了下来,付钱时顺便在钟离面前颠了颠装摩拉的袋子。
“详细说说。”
“他的事迹我可要好好跟你讲讲……晚上去琉璃亭如何?”
就这样,由公子牵线搭桥,旅行者与钟离共同筹备着送仙典仪。期间,他们为了夜泊石跑去蒙德的丘丘人大锅鉴定品质,买风筝时忘了带钱被路过的公子代付,永生香闹了椰羊的笑话……就这样安稳地度过了一段日子,直到甘雨作为凝光的使者,邀请旅行者登上群玉阁。此时,本来散居的仙人因帝君仙去的消息聚集起来,七星被仙人的动向牵住手脚,正是借机探察绝云间的好时机,公子便委托闲下来的钟离做旅行向导。
4、绝云
“公子,要找盗宝团的话,他们已经被旅行者解决了。”
“难怪最近找不到架打。”
绝云间作为脱离尘世的仙家居所,最不缺的就是崇山峻岭与飘渺云海。可惜,公子对景色兴致缺缺。听此一言,当即水形剑入手,朝地用力一踏,向钟离突刺。
“先生,既然你不让我在璃月港打,不如在这痛痛快快交战一场,这样我就安分一段时间,怎么样?”
钟离微微侧身,刀锋擦着领口的别针错过去。耳坠的流苏拂过公子的脸颊,像拂过好战之心。公子立刻改刺为横劈,却撞上刚出现的灿金岩枪,虎口震得生疼。浮光自砍中的地方脱落,显露出褐色的枪身,逐渐向两端扩散直至露出枪尖枪尾的方纹与祥云。
“来战吧!”
“那就点到为止。”钟离架住攻势的同时向前踏出一步,岩枪下压,发尾微微亮起。
公子力量被压制,上身后仰,向后踏出弓步卸力,仍被推出半步之多。他膝盖抵住地面,借力撑开岩枪,干脆地后撤,踩上周身正在隆起的岩脊,跃至空中,将双剑剑柄对在一起,拧成战刃向钟离投掷。钟离也将手中的枪向公子投出。
枪和刃在空中错身而过。枪没入天空消失不见,刃插入地面。
公子在空中凝聚水汽,形成几个微小的踏板供自己腾挪,单脚立于刚才的战刃上。他本就没打算命中,投掷只是为了做个落脚点,钟离稍微侧身便躲开了。地下传来轻微的蜂鸣,钟离的岩元素操控能力恐怕比他推测的还要强,地面待不得。
“哈哈,有点意思!先生,再来!”公子水弓入手,连发三箭。接着化弓为剑,离开立足之处向钟离冲去,几乎与箭矢同时而至。
其他人会将战斗作为达成目的的手段,但对公子来说,战斗本身就是目的,才能如雨后初晴的枝头凝露般耀眼,神采飞扬。
“确实有点意思,”钟离说。水元素在公子手中,称得上变幻无常神秘莫测。
钟离重新凝聚岩枪刺向冲来的公子,对方却在空中踏上箭矢,调整身形并扼住冲势,踩上钟离的枪尖,向后转了个跟斗,同时以剑作箭掷向钟离,重新立在刚才的战刃上。
就在公子紧跟着要进行下一波攻势时,突然觉得脊背一凉,空中密布的水元素网传来警告。立刻回头斩向来源,却是只岩晶蝶,被断流搅碎,鳞粉本该飘然落地,却聚而不散。
与此同时,钟离侧身抓住刚才公子丢出的水形剑,覆盖岩石,将利器转为钝器,整个人顺势转了半圈,将其丢回公子站立的战刃顶端。
“糟!”转过身来的公子只来得及将水形剑交叉架起,硬接的刀面被冲力撞到鼻子,向后一仰。
没有预想中的撞击感,地面蓬松如云,柔软地接住了他,才化为坚实的土地。但脑袋被撞一下的感觉着实不好受,“嘶……璃月怎么这么多岩晶蝶。”
仔细一看,碎开的岩晶蝶却成了岩枪,正是钟离刚才朝天投掷的那杆。
公子气鼓鼓地躺着,鼓起的腮帮像个河豚……流鼻血的河豚。钟离坐到公子旁边,掏出手帕帮河豚擦了擦,河豚才偃旗息鼓。
“我们什么时候再打一场吧!不,我们可以一直打下去。”
“你说过安分一段时间。”
“那,等到送仙典仪结束?”公子试探地问道。
“好。”钟离答应下来。
休息片刻,止住血后,公子起身从钟离身边走过,来到悬崖边缘向山下望去。刚才运用水元素时,脚下的岩层深处传来模糊的呼唤。“这座山里有……”透过云海隐约能看到山下蜿蜒的河流,高度不符。又继续往脚下的峭壁看去,却看到个背着药篓的小小身影,“有人?”
“……是个孩子!”公子回头冲钟离喊道,同时牵了根水绳系在腰上,另一头递给了钟离,“先生,搭把手!”作势就要往下爬。
但钟离拦住了他,以岩石巨手将孩子托举上来,还顺便把周围的琉璃袋摘了放进篓子里。
“七七?”看清孩子的长相后,公子有些惊讶,竟是在不卜庐有过一面之缘的小朋友。
“你们是谁?”七七脸上写满了疑惑,“七七不记得了。”
“是我,公子,跟不卜庐合作供应椰奶的。”公子蹲下来和七七平视交流。
“啊,椰奶。七七想起来了,你是公子。”
就在公子还想询问更多事情的时候,钟离插入了二人的对话,把七七抱起来放到下山的路上,“七七,药我刚才已经帮你采好,够一筐了,回不卜庐去吧。”
“好,谢谢。”七七颠了颠药篓,也不多话,抬腿就走。
钟离回过头来,却见公子神色凝重,“钟离先生,七七她……没有呼吸?但她又有神之眼。”
刀口舔血的生活让公子会关注人最细微的动作,比如呼吸时身体的起伏。之前不卜庐人多,没有特别注意到一个孩子的异样。
“神之眼回应七七的是濒死之际想要活下来的愿望。”钟离说,“神之眼的力量,加上仙人为她的躯体注入仙力,共同铸成了这样奇特的状态。肉体死亡却不腐,灵魂尚未离体却又不像生者那样融合。”
“凡事都有代价,她的代价是什么?”
“曾经,世人来绝云间多为修仙而非求仙。曾有人资质绝佳,习得修仙之法,可生为人身,在人世成长,长生便意味着要目睹亲朋好友一个一个死去,熟悉的事物一件一件改变,这样的沉重最终会压垮长生者。”钟离轻叹一声,“璃月现存凡人成仙的唯一特例便是七七,因为她的肉体停止了成长。”
“所以七七不记得我们?”公子想起璃月实行火葬的原因,肉体存有记忆。又想起博士的研究,定格于某个时刻的大脑既无法记住当下发生的事情,也无法回忆过去,什么都做不了。恐怕是灵魂保留了她的自我意识。“她会不会在某个时刻将自己都忘记?”
“公子,璃月人常说‘看破不说破’”钟离说,“神之眼会将人的愿望,相关的记忆都提取出来保存其中,所以失去神之眼的人会一并失去这些。相对应的,一直持有神之眼的人,也会受自己愿望的钳制。至少,七七不会忘记想要活下去。”
“这样也能叫活着吗?”公子问。正因为拥有,才会失去,正因为活着,才会死去,这是万物的必然。但如果只盯着其中一面,牢牢攥紧不愿放下,便会陷入这生死之间的迷障。
“七七当时的情况没有前人的经验可以借鉴,又事发突然。”钟离反问道,“面对完全未知的后果,你会竭尽全力?还是裹足不前?”
“看目的吧……”公子想起愚人众战场上,无数挣扎着活下去的士兵和从不放弃抢救的医生。他打了个响指,似乎理解了钟离的言外之意。“如果当时所有人都为七七活着而努力,那她现在就是活着的。我打架也不会一头冲向无法战胜的对手,我是为了生为了战斗本身而战。”
“你觉得能战胜我?”钟离说。刚才公子可是毫无征兆地冲了过来。
“哈哈,只要有形就有得胜的可能。而且,你又不会因为这一架就杀了我,我也不会杀了你。”公子擦了擦又流出来的鼻血,血迹糊在至冬人白皙的皮肤上,像是从雪地汲取血液养分绽开的罂粟,“只要能令我变强,输赢并不重要,先生,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对我刮目相看的。”
5、珉林
一番耽搁后,公子继续在钟离的带领下探察着绝云间。
穿过庆云顶来到奥藏山时已是红日当头,可惜,仙家洞府因为各种机关禁制,进入不得。连午饭都因为旅行者锄大地锄得太干净而没有着落,一路上不仅盗宝团,连丘丘人、史莱姆都见不到一只,甚至丘丘人营地装食材的木桶箱子都被薅了个干净。不能说收获颇丰,只能说一无所获。好在山顶湖心树下有座位和餐具,公子便让钟离坐下稍等片刻,他就地取材准备午饭。
先是举弓射中飞鸟,水箭带着鸟回到公子手中,放血、掏空脏器,清洗一番后,削下树枝串上。接着揪了株路边的骗骗花,又收集了些干柴。正打算钻木取火时,钟离抱着几颗日落果和树莓走了过来,掏出打火石,交错相擦,火星落进柴堆,点着了下面垫好的松毛与落叶。不劳者不得食,他刚才也没闲着。
“这种以石敲击迸发出的火星,被称作石火。”钟离总是在各种场合发挥璃月小百科的作用。
“那点燃的柴堆呢?有名字吗?”公子用木棍拨弄柴堆,好让火燃烧得均匀些。
“落于草木虽然可以延续火焰,但也不再称为石火。”钟离又掏出了矿盐结晶,递给公子。
不消片刻,火堆便将食物烤得外焦里嫩,撒上盐,浇上骗骗花蜜,野外简餐便完成了。钟离很自然地拿了一串。
“听旅行者说,先生听戏时要点最红的名伶,遛鸟时要买最名贵的画眉,也愿意吃这样的食物吗?”公子问。但这话其实是愚人众暗哨听来的。
“璃月人常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精细不等同于美味。”钟离没有用桌上的餐具,而是吹了吹刚烤好的肉,就这么直接吃了起来,“嗯,很好吃,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你没想到的多着呢,我没想到的也多着呢。你看这位置上写着‘借’帝君,还不给帝君备餐具,保留到了今天,跟资料里写的不动玄石之相完全不一样嘛。是因为跟仙人在一起,所以不那么严肃吗?”
“可能吧。”钟离有时候侃侃而谈,有时候又寡言少语。
见他不多话,公子也不追问,大快朵颐起来,“哈,还是这样吃方便。”
“下次有机会,我教你用筷子吧。”
果足饭饱之后,钟离没有领公子从便捷的小路走,而是穿过珉林沿归离原向南,踏上返回璃月港的主干道。
海风自云来海而来,吹得路边树叶沙沙作响,清凉潮湿,畅快舒适。路边有千岩军的哨岗、驿站和零散的几户人家。大道上人来车往,就算在帝君遇刺凶手未捕的当下,璃月的运作也未曾停摆,依旧是提瓦特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只是守备比以前更森严。而这一切,都由路旁的岩神像默默注视着。
神像脚下,是不久前钟离和旅行者放霓裳香膏的地方,此刻摆上了苹果和几碟粉末。香菱正打算祭拜,看到了路过的两人,便向他们招手,“钟离先生,公子!”
“下午好啊,香菱。”公子因为钟离的推荐,在万民堂吃过不少次,自然成了熟识。
“下午好,香菱。这是……”钟离看着碟中的淡绿色粉末在海风吹拂下轻微扬起,粉质细腻,淡淡的花香在空气中散开,“清心晒干磨成的粉?在研究新菜式吗?”
“对,先生上次提醒我可以用花作食材,我就尝试了一下。摘花的路上会经过神像,顺便就把研制的材料带着供奉给岩王爷了。虽然璃月港现在人心惶惶,但生活还是要继续的。”说完,香菱朝着神像拜了拜,“我相信岩王爷的在天之灵依然会保佑我们,希望风波可以早日过去,希望这次新菜可以试验成功。”
“清心孤傲,味苦,却能更好地衬托出其他味道。你打算做什么呢?”钟离问。
“清心豆腐,清心骗骗花布丁,史莱姆清心饼……”香菱掏出随身带的笔记本念了一长串菜名,从正常逐渐走向诡异,“钟离先生有什么建议吗?”
“不知你清洗清心时有没有注意到花蕊深处的花蜜,以它入味最能被苦味衬出。若能在有晨露时采摘,更是再好不过。还可以试试和其他花的干粉混合调配,虽然大都是苦味,却也有所不同,霓裳有回甘,琉璃百合口感清凉似薄荷。冰雾花无味,在凉菜或甜点中少量放入可以增色不少,但不可放多,会冻结。你以火元素摘取即可,位置在……”
香菱边听边记,“有时候觉得钟离先生就像尝过百草的马科修斯,稀有的植物不仅位置,效用,甚至不同生长时期不同形态的味道也一清二楚,总能给出合适的意见。”
钟离小课堂戛然而止。停下思忖片刻后,才继续问道:“马科修斯的故事你是在哪看到的?”
“发现锅巴的祠堂,书上还说马科修斯是灶神……”香菱看了看周围,空空如也,“呀,祂准是看中了路上的树莓,趁我祭拜的时候跑去吃了。”香菱火急火燎地把香料和本子收好,就告辞一路小跑找锅巴去了。然而,刚跑出两步,就回头对两人喊道:“苹果你们吃吧,今日刚摘的!”
“咦?你们这里的祭品还能收回来吗?”反正是别家的神,公子也不避讳,直接把苹果拿了起来。正好两个,想来是香菱给她自己和锅巴准备的。递了个给钟离。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钟离接过苹果,“岩王爷从祭祀仪式诞生之初就定下规矩,仪式完成后,祭品去留随意。”
“我记得璃月的灶神就是岩神,你们刚才说的马科修斯,是确有其神还是岩神的化身?”
“人类已经掌握了识别草木、生火做饭的技能,灶神的源头是摩拉克斯、马科修斯、还是巴巴托斯,并不重要。”钟离看向璃月港的方向,思绪也一并飘向远方,“比起信仰与教条,践行才是最好的铭记。只要创造的事物、倾注了心血的技艺仍在传承与改良,那便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朽。佛陀有三十二相,神有万千化身。璃月港千千万万的灶台,就是灶神最好的神像。”
“哪怕神会被人遗忘,甚至成为其他神的一部分?”
“成功不必在我。”钟离放下苹果,双手合十,垂眸祈祷,似最虔诚的信徒,“你曾说璃月钟情灯火,其实重要的不是灯在哪也不是燃料,而是引路的光。神像是信仰的集合,美好愿望的投射。人们透过这层化身看背后的神,亦是祂背负的传承,是祂也非祂。璃月真正的神是所有人心中长明不灭的灯火,是璃月三千七百年传承的力量。人之短生,犹如石火,迥然以过,唯立德贻爱,为不朽也。”
公子的目光在神像和钟离之间来回扫视。神像没有脸,而钟离脖子以下的部分都被考究的服饰包裹得严严实实,刚好错开。不久前,钟离和旅行者筹备送仙典仪时说过,在「契约」之神治下的璃月,唯有契约不可违背,至于契约之外的小动作,他倒是无所谓的。跟这句成功不必在我,有着相似的异样。
“你这话说得像个岩神黑啊,旁人可都当这些是岩神的功劳。”
“我只是在陈述普遍理性下的客观事实。人在羸弱的时候向外寻求信仰,从万物有灵到魔神再到如今的尘世七执政。强大之后转而信仰自己,璃月七星迅速接手了帝君陨落造成的权力真空,哪怕无神依然维持了国家的运转。七国国民各自热爱自己出生的土地也是信仰自己的证明。”
“这倒是个有意思的角度,其余六国总认为至冬是穷兵黩武之国,女皇是冷酷不再爱人之神。但女皇其实很温柔,正因为太温柔才不得不冷酷,在大陆上掠夺资源只为早日推翻天理。我们执行官并非只是被女皇选择而成为的,也是执行官选择了女皇陛下。”
“这便是璃月和至冬的区别。璃月的温柔是不放弃每个人,但至冬的温柔只会留到最后。”钟离不再看神像,侧过头来看着公子。海风从钟离身上带过来阵阵霓裳花香,缥缈朦胧,闻不到以前往生堂安神的檀木香,“你也很温柔,但你的温柔会让步于你的目的。”
风声一滞,大道上的车水马龙声如潮水般退去,只能听到公子啃下一口苹果的脆响。阳光偏转,隐约可见水织成的薄膜,将两人笼罩在内。
“哦?那先生不如说说,我什么目的?”公子脸上依然挂着笑意,却眯起眼睛盯着对方,将狼崽狩猎前的眼神藏起来。邪眼光晕内敛,细微的雷电绕上树梢悄然凝聚的水箭。
“以普遍理性而论,”钟离平静地回答,“是争斗。”
“那先生你的目的呢?”
“自然是往生。”钟离又合掌拜了拜神像,才转过身来看着公子。公子正啃下最后一口苹果,把果核扔向旁边的草丛。钟离挥手,以土石将其掩埋,或许明年就会长出一颗新的果树。
钟离把自己的苹果重新拿起,伸手递给公子,“要再来一个吗?”
苹果正对树梢上的水箭。公子突然意识到,他失了准头,下意识错开了目标瞄至空处。但这空处到底是被钟离主动找到的还是无心之举呢?他没有立刻接下而是换上惯常的客套笑容抓了抓头发。盘算利益,考虑影响这种事果然很麻烦。
水箭穿中苹果,在空中化成短刀把表皮削下。苹果落回钟离手中,海风重新吹拂,树叶沙沙作响。
“挺甜的,不吃可惜。”
6、夜宵
旅行者很快就从群玉阁回来了,还顺带捣毁了愚人众研究百无禁忌箓的据点,接着跟钟离进行送仙典仪的筹备。两人各自忙碌起来,只有深夜偶有得闲。
“哟,钟离先生,这么晚还没睡啊。”万民堂的餐盒被丢到靠窗的桌上,公子抓住上窗框翻身跃进屋内。接着去玄关换了鞋,垫脚从橱柜顶上拿下小火炉放到桌上点燃,把腰间的瓶子解下来倒进空茶壶里放到火上,看起来轻车熟路,“至冬的红茶,算是你上次请我喝酒的回礼。”
“怎么还是不走正门。”钟离放下书卷,眉头微簇。
“有什么关系嘛,窗户离街道更近。”温上茶,公子回到桌边打开食盒递给钟离,“路过万民堂的时候已经打烊,但香菱要我把试做的菜带给你,其他人看起来都不愿意尝的样子。喏,史莱姆清心饼。”
盒子里装的不是能用手抓的饼,而是切得四四方方的饼类点心,花蜜在表面勾画出史莱姆图案,以清心作为草史莱姆头顶的叶片装饰,已经是能呈上餐桌的完成度了。
钟离起身去厨房拿了副筷子和勺子。将勺子递给公子时却被拉住了手,“先生,不如教教我用筷子?”
有诺在先,钟离便坐在公子旁边,手把手教他筷子的用法,“食指和中指夹住这里,大拇指根和虎口……”
其实邀请旅行者去琉璃亭时,公子就已经在练习筷子的用法,早就入了门。不过,他喜欢钟离教授的过程,就像他们的交流一样,总是以最直接最有效率的方式进行,有趣。公子知晓世俗规矩却不在意,总是自行其是,钟离知晓却会根据情况以理性做抉择,俩人有时会堂而皇之地将各种异常摆在台面上。
侧过头就可以看到钟离的脖颈,平日都被繁复考究的服饰包裹,此刻却只着了璃月制式的简单睡衣。命门暴露在外,看似毫不设防,公子却不觉得自己能得手,也不想得手。手背贴着掌心,明明隔着手套,却有体温传递过来。还有不该被听见,却响如擂鼓的心跳,将钟离的声音盖了过去。
清心的苦和花蜜的甜,都被史莱姆黏稠的口感糅合到一起。古怪,但是好吃。
甜品自然要配上好茶。公子将温好的茶倒出来,钟离端起轻嗅,却不饮下,静静看着公子。
被这样一副温润透亮的眸子盯着,自然是什么花招都耍不了的。
“哎呀,带错了,是火水。”公子脸上依旧浮着笑,毫无歉意。
“酒是好酒,只是太烈,怕是很多人喝不惯。”
“先生喝得惯就行。”
帝君遇刺已半月有余,映在杯中的弦月盈为满月。钟离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把空了的杯底展示给对方——璃月酒桌上常见的习俗。
小小的瓷杯,是公子不久前才替钟离买下的,他还给钟离买了送仙典仪需要的琉璃百合,可惜人工培育的仪式并不需要,钟离就放在了家里。此刻,百合在月光下舒展骨朵,绽开琉璃般纤薄的淡蓝色花瓣。旁边的橱柜塞满了钟离买回来的各种物件,夜泊石、瓷瓶、琉璃盏……温酒的火炉都没处放只能搁到橱柜顶,就像曾经空白的调查报告被公子用这段时间的观察逐渐填满。但钟离这儿还是不一样的,他总会将买回来的东西送到更合适的地方去,而不是留在身边,筷子送给公子作为回礼,折扇送给了云先生作为忘带的票钱,穷苦人家买药当的簪子物归原主。丝毫不考虑经济利益和成本,虽然这些钱不是由往生堂就是由北国银行买单。
同样异常的,还有钟离的手,皮肤细腻,骨节分明。这样不事粗活的手,要如何才能在战斗时孔武有力。执行官里不乏魔女、神的人偶这样非人的存在,奇奇怪怪的行事方式和身体他都见得多了,但如果钟离是的话……博弈很麻烦,这种事情他也不擅长啊。
“钟离先生……”
房间里水汽氤氲,是酒在火炉上蒸腾起的雾气。
“嗯?”
公子突然站起,桌子都被带的向前拖出咔吱声。他拉住钟离的手腕拽向自己,用嘴唇轻轻拂过侧面的脖颈。
嗯,脉搏、血液循环,一应俱全,钟离不是。
酒杯落在桌子上,滚了几圈,又被钟离停住。“你说过安分一段时间。”
“果然很烈。”公子松开手退回座位上,水雾也一并散去。他吐出小小的岩枪,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上的血珠。要是真有岩神的食岩之罚,也不过如此吧,“下次,不要用普遍理性,用心回答我吧。”
7、璃月
还未到下一次弦月,仙人就集体来到璃月港,向七星兴师问罪。人与仙的矛盾一触即发,正是搅动局面的好时机。
至冬女皇的执行官终于露出桀骜的獠牙,将手中战刃刺向旅行者。雷光在无数摩拉的折射下,将黄金屋照了个透亮。然而到底是神明棋高一招,先祖法蜕中并无神之心,旅行者对此也一无所知。不过,公子也有自己的底牌——漩涡魔神奥赛尔。解除封印后,他就离开了黄金屋,来到璃月的街道上。
看似平静的水面终于炸开,酝酿已久的暗流掀起接天的漩涡与风暴。璃月港骤雨倾盆,电闪雷鸣。路人大都面带惊恐,神色匆忙,在千岩军的指挥下前去避难。不多时,便只剩空旷的街道。万文集舍半开放的铺子收纳不了那么多藏品,挂画被雨水打进地面。琉璃亭新月轩大门紧闭,却可以听到窗户在微小的窗框间撞击的声音。绯云坡的灯笼被吹得上下翻飞,有的甚至已经被风卷走。
如此混乱的海,果然不适合放海灯啊。
公子也不撑伞,与雨滴一同在石板街道深深浅浅的水洼上踩出舞步。如此混乱之景,却只能旁观,不能亲身参与其中,实在可惜。不过,他喜欢这样的天气。获得神之眼时,也是这样的暴雨,他还处在相信童话的年纪,奔向了从未涉足的深海,找寻故事里的独角鲸。然而,他看到的,却是捕鲸船如同最凶恶的怪兽将鲸鱼开膛破肚,染红了周围的海。他冲上前去,要与那怪兽搏斗,船上的水手却被他轻易击倒。
鲸鱼也好、捕鲸人也好,都是弱者。他扬长而去,带走了吞噬一切的狂傲理想,却任由鲸的尸块烂在甲板上。
公子本是漫无目的地行走,来却到了往生堂外。门刚向外推出一条缝,就被风直接灌开。狂风呼啸,将钟离的发尾和衣摆吹得猎猎飞舞,他本人却稳如山岳,将门重新拉回扣好,撑开的伞如武者手中的剑般稳定。就算伞不足以在这种环境下护得周身干燥,甚至有惊雷在身边炸响,他也不急,仿佛周围不是雷雨大作而是和风细雨,依旧闲庭信步,款款而来。
但钟离不是弱者。有趣,太有趣了。
见到淋雨的公子,钟离走近将伞稍稍侧了过来。公子虽然在等岩神出来解决这场危机,不过,在哪等都是一样的。“钟离先生,要来北国银行避避雨吗?”
与室外的狼藉不同,愚人众据点内是明亮的灯光、考究的绿植,如往常一般富丽堂皇。听不到交易的鼎沸人声,倒显得祥和得多。然而,一位不速之客——女士,正在大厅等着他们。风暴便也在屋内悄然酝酿起来。
“依照约定,我来取你的神之心了,摩拉克斯。”
原来,神之心是这样瑰丽的棋子,无法像心脏那样搏动的……棋子。钟离的眼睛依旧如蜂蜜酒般澄澈清透,然而再甜的酒,入喉时都能燃起辛辣的怒火。
女士和旅行者相继离开后,公子将水形剑举过头顶,在空中划出圆弧,指向钟离,脸上冷静得可怕。冰川冷,雪原寒,撒谎的舌头全冻烂。但公子可没办法冻烂钟离未曾撒谎的舌头。
“钟离先生,不解释解释吗?”
“你踏上璃月土地的那天,我便在绯云坡见过你。”
那天,公子刚办完外交手续,还要进行愚人众的接洽,夺取神之心的任务又十分紧迫,自然是行色匆忙,无暇顾及周遭。但钟离注意到了他——至冬女皇派来的执行官在约定好的时间地点出现。
过于简单的任务描述,初见时和窗台前的岩晶蝶,桌上的两杯烈酒,檀香到霓裳香的转变,往生堂的小幽灵和方士,没有盗宝团丘丘人却有骗骗花的绝云间,费时却会路过神像的大道……各种细节被这一句话串联起来,再无巧合。
但公子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回答。
“观察了这么久,你肯定知道我想要什么。”刚发动过魔王武装的身体隐隐作痛,公子依旧雷电加身,刺向钟离。
钟离将玉璋敛于左手护在胸前,挡住刀尖,右手抓住公子握剑的手腕直接将他整个人抡起,又惯进北国银行的地面。硬生生砸出一个坑,掀飞了周围的地板。
“你受伤了?”钟离动作一顿。水在缓冲方面是七元素翘楚,不该如此。
“你在绝云间果然是耍我!”臂骨到肋骨断了不少,但痛觉也好,生死之间也好,公子都习惯了,直接控制内出血固定骨骼。被擒住的手反过来抓住还未松手的钟离,另一只手化出水刃,重新刺向钟离的胸口。
刃尖穿过钟离的手心,被他用掌骨卡住。
神的血渗进水刃。公子杀过很多人,用刀刃,用弓箭,用水元素变化出的一切。他也切开过很多身体,血管,筋膜,骨骼。依靠水元素,他能感觉到生命是如何从血肉中倾泻而下。但这次,他要的不是旁观。
公子将钟离拉下,水元素化作獠牙刺入对方的咽喉。伤口如泉眼,血喷涌而出,灌入口腔鼻腔,滋润酸涩的眼睛,浸湿衣服又流淌到地面上,积出一滩海。如同深渊里,熊黏稠浑浊的脏腑。然而这次,既无胜利的喜悦,也无战斗的爽快。他笑不出来,只是将头挪蹭到钟离的胸腔,用鲜血淋漓的手摸索着抚过对方的嘴唇。
“既然有心,就用心回答我啊。”挤出肺部剩下的空气之后,公子的意识沉溺进这片鲜红的、温暖的、腥甜的海洋。
注:希腊语:Αἴας(音译:埃阿斯,荷马史诗的音译通常采用此名),罗马语:Aías,英语:Ajax(音译:阿贾克斯)。
“你踏上璃月土地的那天,我便在绯云坡见过你。”依据的是PV场景:
璃月时间轴简单整理:
Chapter 2「Aías」
1、红蝶
达达利亚身处山涧湖泊边缘,群山环伺,日月同辉,只能从周围琉璃百合的花苞依稀认出是璃月的土地,但野生的琉璃百合早在魔神战争时期就已近乎绝迹。他弯腰想摘下一朵,可看到自己伸出的手却愣住了,指节枯槁,状若枯木。再摸了摸自己的脸,竟已是垂垂老矣。
「達達利亞。」
“阿贾克斯。”
循声看去,钟离站在琉璃花丛的中央,并非平日繁复的装束,而是身着与神像如出一辙的宽大斗篷。黄金在他黑色的皮肤下流淌,如大地上蜿蜒入海的河流。
无法释怀!无可释怀!怎能释怀!
视线对上的那一刻,刺痛冲刷着达达利亚的意识,如同掀翻船只的巨浪。他下意识用掌心抵住太阳穴,手指深入头皮抓住发根,冲钟离吼道:
「鐘離先生,你在利用我嗎?!」
“摩拉克斯,我让你刮目相看了吗?!”
「“是。”」
神透过「人」看着“人”。
疼痛突然停下了,阿贾克斯踉跄着走到钟离面前,攥住了斗篷的领口质问道:
「因為我是執行官嗎?!」
“因为我是人吗?!”
「“……是。”」
人透过「神」看着“神”。
“摩拉克斯,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就算向神明讨来一份爱,也不过是确认一遍已拥有的慈爱。倘若摩拉克斯不是神,不是爱着人的神,不是……不,摩拉克斯是神,他才会被吸引。但阿贾克斯是人,不会万事都诉诸普遍理性的人,会因爱生欲、因爱生忧的人。如果意识到付出一切,追逐一生的愿望只是泡影,便会因爱生恨,孤注一掷。
“那就让我们至死方休!”阿贾克斯用尽全身力气将摩拉克斯扑倒在花丛中,掐住他的脖子,五指收拢,掌心用力,妄图以手握灭这跳动的火焰。
但神只是看着他,嘴唇微动,比划出口型:这不是你的梦。那眼中是望向苍生的悲悯,一如放飞宵灯之时。
“不要怜悯我!咳!咳咳咳……咳……”肺像破了洞的风箱,扯出粗哑的声音。阿贾克斯的身体早已撑不住他这般暴起发难。
摩拉克斯轻轻拍打阿贾克斯的后背,却被甩开,只能沉默等待。神知道人生来就渴望注视,也尝试给予,可他注定没办法给予人想要的偏爱。就好像人知道鸟如何飞翔,做出了风之翼,却依旧无法像鸟一样自由地翱翔蓝天。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阿贾克斯渐渐止住咳嗽,静静地看着摩拉克斯。神的眼尾和初见时一样明艳,而时光却雕刻了人眼周的皱褶。与眼尾同样鲜艳的是脖子上手掌大小的掐痕,仿佛即将振翅而飞的红蝶。而他也将从这尘世飞出,孤身一人。
我奉上了一生,人的一生,还不够吗?!就算生死是天命,谁又甘心引颈受戮。既然人无法拥有令沧海化为桑田的漫长时间,那就点燃这所剩无几的生命力,赌一场令神也难忘的盛宴,让死无法断绝!
阿贾克斯站起身,后退几步,摘下耳坠,“摩拉克斯,看着我,记住我!记住我阿贾克斯!”说完,他用最锋利的棱角刺进了自己的脖颈。
鲜红的罂粟以生命为养分自伤口绽开,花瓣纤薄,密布血管般的纹路,像蝶舒展刚脱壳时的柔嫩翅膀。但阿贾克斯不满足于此,继续横向划开。蝶蛹争先恐后地从伤口涌出,溅洒在琉璃百合上。花苞绽放,无数红蝶乘风飞起,翩跹于摩拉克斯周围,洒下如血鳞粉。阿贾克斯却踉跄了几下,向后栽倒进花丛,又惊起一滩红蝶。
摩拉克斯跪下抱住阿贾克斯,最鲜艳的红蝶落在了他的唇上,如一簇鲜红的、温暖的、腥甜的火。他张口吞下,如同吞下了一颗心脏。
阿贾克斯的嘴角向上扯了扯,却已发不出声音,只有血沫从鼻子嘴角溢出,衬得他脸色越来越苍白。周围的花瓣枯萎蜷缩,像蝴蝶钻回了蛹,又像无数的火苗悬浮在空中,在虹膜映出一片火海。
烧吧,将山川湖海,将日月星辰,将神的眼眸点燃。不是这尘世抛下了我,是我将这尘世焚烧殆尽。
阿贾克斯向火光伸出了手,如果还能被称之为手——失去水分的薄皮包着一层骨头,握住只会硌得人掌心生疼,却被摩拉克斯攥紧。“你……为何执迷不悟。”但摩拉克斯的声音已经传不到对方的耳边了。
盛景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燃尽熄灭,碎成黎明前的银河。
摩拉克斯透过达达利亚的身体抱起了半透明的亡魂,向远处走去。周遭的山水景物随他一同退去,只留下苍茫的雪地,如同退潮留下的纯白沙滩。
达达利亚坐起身,深吸一口气,潮湿的水汽填满了肺部,令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故乡温柔的雪,此刻化为细软绵长的泥沼,从脚踝开始攀附,翻涌着要将他吞没。
「達達利亞。」
循声看去,熟悉的钟离先生站在雪地中央看着达达利亚,任摩拉克斯的虚影远去,仿佛那是刚从他身上蜕下的幽灵。耳坠下的流苏静止,仿佛从未移动过。
看过人间生老病死,
穿过无尽恐怖荒唐。
神的目光——
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蝶已死,莊周就該從夢中醒來。」钟离向达达利亚的额头点出一指。
达达利亚再一睁眼,看到的是闪烁的烛火。滴落的蜡油融成一滩盆地,烛芯倾斜,就快燃至桌面。明明睡了半宿,却丝毫没有休息过的感觉,肌肉发酸,骨头生涩,就像刚打完三天三夜的架。
起身吹熄了蜡烛,却看到旁边摆着的给钟离准备的礼物——琉璃新月。他将新月对着窗户举起,如同真正的月亮困在一框不见星月的漆黑夜幕之中。他坐在树枝上与钟离共饮时,也是这样的弦月。本以为是近水楼台……
掌心收紧,任琉璃碎片与血一同跌落地面。
注:这张是我用AI生成的概念图,并非文中场景,感受它就完事了。
是运算的气息,显卡的芳香。
2、雪山
钟离踏进达达利亚在璃月的庭院时,院内破空声一滞,本该向靶飞去的水箭在空中转了个弯,直冲他面门而来。
叮~水箭虽被玉璋挡住,却不像金属那样落地,而是散开攀附在玉璋上,妨碍视线。
达达利亚化弓为剑,刚准备冲上去,却胸口一凉。邪眼下的金属挂坠像针一样扎穿衣服,触及心脏前的皮肤。胜负在战斗开始前就已见分晓。他只得卸去水元素,后退两步倚靠在门框上,下巴扬起,双手环抱胸前,说道:“不愧是岩王帝君大人,这么一大早就登门拜访,是找我这个棋子有什么要事吗?”
钟离看着达达利亚,视线却聚焦在他身后的屋内。桌子上有一摊焦痕,旁边的地上有染血的琉璃碎片,但达达利亚身上却没有任何外伤,包括握弓的手。
滴答滴答,房檐跌落的水声迅疾而嘈杂。可天边却泛起鱼肚白,看来今天会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钟离重新看着对方,问道,“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有些疑惑,他眯起眼睛尝试回忆今天的任务安排,却只有一片空白。直到他在钟离的发梢上看到了一片雪花,“雪……”刚想仔细瞧瞧,就不见了,“雪山升起寒天之钉的事情需要调查。”
“正好,我也要去趟雪山,一起吗?”钟离也不等达达利亚回话,就在院里的桌上坐了下来,摊开食盒。炖了一晚上的腌笃鲜,两人份。
“切,那你等我一下。”送上门的早饭,不吃白不吃。但达达利亚也没立刻落座,而是将身上的金属饰品尽数摘去,从胸前别针到肩甲、耳坠。但在触及愚人众的面具时,他停了下来,看向钟离。愚人众常以面具示人。据说是因为,成为愚人众之后,过去的一切、自己的一切都再无意义。故此,无论是真名抑或是面目都应当放弃。
他们已经不是万事都需要语言交流的状态了,尤其是战斗相关的事情,达达利亚非常直接好懂。面具可以摘下,不留破绽,但他不想摘下。既然契约的准则是公平,又是钟离主动拜访,那讨一个破绽也是合情合理。这也是暗示钟离,达达利亚要一场战斗作为同行的报酬。
视线对上后,钟离点了点头。达达利亚便以指尖划过面具的棱角,割开一道小口,在桌边坐下,向钟离伸出手——商务合作常见的握手礼。
血珠顺二人交握的手,爬上钟离的耳坠,藏于流苏内。
无言的早膳用完后,二人打算从璃月东北方登上雪山,中途会经过已经荒废的明蕴镇。虽然这里早已人去楼空,要道上盘踞的丘丘人依旧激起了达达利亚的兴致。断流飞旋,不消片刻便将整个营地屠戮殆尽。
周围建筑物的轮廓还算完整,但房顶的瓦片大都不见踪影,漏雨漏风。透过破损的窗户和失踪的房门,还能看到屋内朽坏的家具。木桌布满蛀痕,倒塌的椅背上挂着半截布偶的身子,棉絮露在外面,风吹日晒下早已脏兮兮辨不出样子。其余家具也多是一副破破烂烂的样子,唯有摆在桌子上的瓷碗瓷盘在这样无人打扰的时间里维持着形状的完好,只是遍布污垢。
看似坚韧的却易朽,看似脆弱的却坚固。
“你为什么不救他们呢?”达达利亚边问边用水流冲了冲丘丘人溅上来的血。很多东西都没带走,甚至碗还在桌上。这里的人并非迁徙离开,而是遇上了突然的灾祸。
“他们死于贪婪与不和。”钟离指了指丘丘人脚下的土地,有挖动的痕迹,“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纠正人心中的恶念。只有观察过、经历过、思考过,得出的结论才足以动摇长久以来的认知。”
“哦?那你和我一起来是想纠正我什么恶念呢?”
“不是纠正,是观察。”钟离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沿废弃的村子继续向东,在瑶光滩前调头,脚下的道路便逐步被积雪覆盖,抬头可见雪山终日缭绕的寒云,似行星的环带。钟离指向山顶升起的寒天之钉,“我曾在它降下之前,此地兴盛时探察过。”
“这里并非一直是极寒之地,大地深处孕育了温暖的深赤之石,令高山也能四季如春,种植作物。”钟离采了一块路边的红石,“这里的住民以此为核心,佐以相性极高的、同为此地特产的星银矿,解决了生产的能源问题。本该繁盛下去,却触及了天空岛的禁脔,被降下了永冻的惩罚。”
“所以你与女皇做了交易?”达达利亚挑了挑眉,四周的温度随积雪加深而下降,哈出的热气瞬间化为冰霜挂在他的睫毛上。
“人不该被随时可能降下神罚的恐惧束缚,固步自封。”
钟离走到达达利亚身边,将石头举起,红色丝线从中飞出,穿过达达利亚的耳洞,形成吊坠。深赤之石逐渐黯淡下来,碎成灰随雪飘走。而那耳坠却盈盈有光透出,带来阵阵暖意。
“这样就可以了,走吧。”钟离说。
“你呢?”
“我吃过深赤之石。”
当深红色的石头第一次被放入在摩拉克斯的掌心时,温暖的如同刚剖出的心脏。而他接过便吞了下去。作为岩神,他并非第一次收到矿物祭品,也不是第一次吃下祭品。阿贾克斯似乎早已习惯他收下礼物后的反应,只是淡淡地问,“好吃吗?”
各地的矿石是不同的风味,孕育出不同的文明。他自然也吃过北地的矿藏,像倒了烈酒的冰杯,冷冽而辛辣。只有与天地不断抗争,不断跌倒与又不断爬起,桀骜不驯的民族,才能存活下来。而深赤之石的味道很暖,像甜椒,又像生姜,自然孕育出了温暖柔和的民族。
可惜,和山脚下不同,山上除了刻在石头上的壁画,就只剩下了丘丘人的营寨。文明的碎片已经风化成沙,消失于岁月长河,什么传承都没有留下。
“璃月上空已经有一座天空岛,不该再有一座。所以,帝君得是仙去而不是禅让退位。”达达利亚用水形剑指着壁画上绿色的山峰与悬于峰顶的岛屿,“我说的对吗?”
“确为原因之一。”钟离轻轻抚摸壁画残缺的边缘。
“剩下的女士都说完了,无非是对失去神明的国度进行压力测试什么的。”达达利亚吐出森森寒气,“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我可不会将问题都交给什么普遍理性。如果有天空岛,那就向天理举起叛旗,如果有神在头顶,那就将神的王座踩在脚下。”
如果下一场战斗无法避免,那么上一场战斗还未结束。
“你和女皇的契约内容我并不关心。但是……”刃尖从壁画指向钟离,水箭凝聚在达达利亚身后,密如繁星。他一字一句地问道:“钟,离,先,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我‘达达利亚’的?”
话音未落,箭矢被冰霜附着,脱离达达利亚的控制,调转箭头直冲高处的积雪而去。霎时间,大地震颤,积雪崩塌。
雪崩看似轻盈,却如泥石流般恐怖,裹挟着断枝与碎石呼啸而下。达达利亚立刻开启魔王武装以雷霆之速冲向钟离。然而,自然的力量非人力所能及,而他也因此失去逃生的机会,被卷入其中,撞过沿途的树木与巨石。一直冲到地势低洼处才停下,被后续扑上来的雪花层层掩埋。堆积起的重量叫人动弹不得,就算在至冬,雪崩的生还率也不容乐观。
待撞得七荤八素的意识清醒过来时,呼出的热气已经将周身的积雪稍稍融化又重新冻在了一起,结成更硬的冰面,如同碎骨组成的冰棺,逼仄而寒冷。唯有钟离别于他耳垂的深赤之石带来些微暖意。
钟离!钟离去哪了?!
“你搞砸了呢。”回应达达利亚的是与他有着相似容貌装束的游魂,正从他的身体浮出。只是发尾泛白,遮盖左脸的面罩下,还挂着一颗小小的鲜红水晶。
“你是什么?”达达利亚正在积蓄融化的水,不宜轻举妄动。
“我是……”游魂不自然地停顿下来,周围除了雪压上来的嘎吱嘎吱声,什么都听不到。片刻后,他摘下面罩靠了过来,本该属于眼睛的地方是一枚如海湛蓝的神之眼,却如同被蛛网般的血管脉络捕获的蝴蝶。游魂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说道,“……Aías,我的名字。叫我埃阿斯或者阿贾克斯都行,随你喜欢。”
脱离达达利亚之后,游魂在积雪中游弋。明明物理碰撞对他丝毫不起作用,却装作敲了敲冰层的样子,对达达利亚说道,“明明冰和水不过是相同物质在不同温度下的形态,却分为两种元素,神真的很恣意妄为呢。而你,与至冬和璃月的神都交情匪浅。”
达达利亚冻得打颤,依然从牙缝里吐出一连串的问题,“是因为你,胡桃认得我?重云攻击我?还有绝云间的呼唤,刚才的箭。你到底是什么?”
“胡桃认得你可以是愚人众在无妄坡闹过事,重云攻击你可以是看到了深渊。当然,这也都可以是因为我。至于绝云间和箭……”阿贾克斯换了个话题,“如果摩拉克斯一开始就以岩神的身份与你相处,你也不是执行官,没有去过深渊,想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游魂用指尖轻点达达利亚面前刚冻结的冰面,仿佛颜料滴入水中,晕染开来又凝聚成形。像丹枫的留影机那样,以周围的冰面为幕布,呈现全方位的影像,连视野盲区也不放过。如果不是寒冷,达达利亚甚至觉得自己身处璃月的高山之巅,而不是厚厚雪层之下。
“那是人类文明尚且懵懂,神之眼尚未发放,诸魔尚未开战,诸神行走世间的时代。”
3、天衡
画面中的阿贾克斯没有白发,双眼完好,正徒手攀附于绝云间陡峭的山崖。他身手矫健、步伐稳定,在连植被都鲜有涉足的嶙峋山石中开辟道路。可惜,他虽然能在近乎垂直的峭壁上找到合适的攀爬与落脚点,却对这片土地的山野猛兽知之甚少。当他登上侧峰,与壮如牛的野猪大眼瞪小眼时,当即大脑宕机,脚下一滑。手臂乱舞想抓住什么作为支点,却只拽下来了崖边的清心。
本该身处冰棺旁观这一切的达达利亚被身后的游魂轻轻一推,也觉得身下一空,落入失重和恍若针扎的呼啸风声之中。
没有时间验证真假,潜意识驱使水元素在手中形成登山镐插进峭壁。咔!坠势一滞,但手臂的剧痛差点让他直接昏过去。左手如法炮制,也光荣骨折,却也争取了思考的时间。从高空入水与落在地面无异,山谷造湖行不通,但如果用厚厚的水层包裹全身再坠入山涧,或许能博得一线生机。
巨大的水球接触地面,他因为惯性继续下冲,又层层缓解,在后背就要撞击地面前堪堪止住坠势。精神一松,水球维持不住,散在周围形成浅浅的池塘,野花与草丛在水下随波摇曳。
水面柔软如云,承托起他,这种触感似曾相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直到水面平静下来,刚刚因握镐而松开的清心落在胸口上,阿贾克斯才放声大笑,让劫后余生的喜悦在山谷中回荡。“哈哈哈!这就是活着啊!”
就在这时,阿贾克斯看到龙向这山涧飞来。棕色鳞片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眼睛如家乡金色透亮的蜂蜜酒,龙首正中的角像流动的琥珀,明亮而温润。
“上天有好生之德。”龙落在池边,用祥云尾把阿贾克斯捞出,“人类,你幸得仙人所助,才转危为安。”
龙本就姿态优雅,阿贾克斯又是刚从鬼门关逃出来,自然看什么都极美,听什么都悦耳。尤其是那尾巴,触之如蓬松柔软的棉花,要不是手断了,阿贾克斯能抱着这尾巴狂薅不撒手。
稍微定了定神后,他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阿贾克斯!是神话里大英雄的名字!”在亲眼见到龙之前,阿贾克斯还以为龙是神话才有的生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加深这层联系。
然而龙只是抬起爪,令旁边的岩石像水一样流淌过来,裹住阿贾克斯的手臂固定,“这是应急处理。现在,下山去吧。”
如果手臂完好,阿贾克斯应该会挠挠头,“下山……可是我不知道营地在哪了。”从山崖摔下,参照物一个都找不到,只凭借东南西北实在难以回到营地。
“那你先随我来。”
大地生出一双磐岩巨手托举着阿贾克斯,与龙一起腾空,来到云海之上,朝一座仿佛削去尖的高山飞去。
山顶平面被湖泊占据,边缘仿佛直接与云海相连,无边无际,阻隔尘世。湖心有一棵通天巨木,树冠几乎将整个山顶都置于它的庇荫之下,树干的粗度超过了阿贾克斯见过最长的鲸鱼的长度,树干中部以下都隐没于水面。山体外偶有树根末端冒出,仿佛整座山都依附于这棵通天彻地的巨树。
“这是建木,当地人称它为天衡。”龙带阿贾克斯降落在树干顶端,这里有一片依靠树杈,佐以各种三角支撑搭建的平台。表面覆了层薄土,让花草树木得以生长,周围还有几座树屋,俨然一副世外桃源般的仙家居所。“你并非我庇护的子民,也无对我的信仰,直呼我‘摩拉克斯’即可。”
当阿贾克斯真正踏上巨树时,更加惊讶,这竟是颗石树。正当他为这奇特的景观啧啧称奇时,有两个人迎了上来,“帝君,您来了。”
“嗯,理山叠水,移宵导天。”摩拉克斯落地时缩小了身型,隐匿鳞片,化出被白色宽大斗篷包裹的人形。肩膀手臂漆黑如墨,明亮的纹路镶嵌其中,像石中金脉。“近况如何?”
被唤作移宵导天的人并未完全化为人形,玉石鹿角从发丝间露出,向摩拉克斯汇报道:“归离集的人改良了种植习惯,粮食增产,马科修斯和萍姐姐在研究食物的保存方法。归终在跟留云借风还是老样子,研究机关术,所以若陀在为她们准备实验用的矿物,要等一会才能到……”
移宵导天和摩拉克斯商讨着各种阿贾克斯听不懂的事情。远处的桌椅旁,两位女性正激烈讨论着,不时冒出榫卯、结构、承重之类的词汇。阿贾克斯打算偷偷溜走,然而,额前一抹红色碎发,棕色着装的壮汉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看你这发色,从北边来的?”
“理山叠水,他受了伤。”摩拉克斯在听汇报时也在关注这边的谈话。“我已处理过,但也不宜独自下山,便一同带来赴会。”
“啊,抱歉。”理山叠水赶紧把自己的手臂抬了起来,“小兄弟怎么称呼?”
“没事,这个石膏很结实。”说着,阿贾克斯还把手臂举了起来,并报上了名字。
“来山上采药吗?”
“不,我是为了探索群山!”受伤也不足以掩盖阿贾克斯说这句话时自豪的样子。
“哈哈哈,好小子,志向不凡。”理山叠水笑声爽朗,“不过,人居然可以把足迹延伸到这附近,或许我们该设些禁制了。”
这时,石桌旁的两位结束了讨论,抱着位可爱的小女孩来到摩拉克斯身边。胸口别着琉璃百合的女子开口道:“摩拉克斯,抱歉,刚才讨论到了关键的地方。”
“无妨,归终,留云借风。”
小女孩看到阿贾克斯怀里的清心,想上前,可对视时又缩回归终怀里。
归终见状,来到阿贾克斯身前,“你身上这是……祂拥有将元素力暂时借给凡人的能力,却不喜见人。我教你运用,能让你在伤好之前自理无碍。作为报酬,你把清心给她,如何?”
“好。”
没过多久,阿贾克斯就学会了简单的操作。凝聚的水球蠕动了几下,冒出两根短粗的手指。错位几次后,勉强捏住了清心的茎,晃晃悠悠地递了过去。
“谢谢哥哥。”小女孩依旧是怯生生的模样,却没有再往归终怀里缩。
归终则收起刚才和善执导的样子,向阿贾克斯正色道,“如果我猜的没错,当你伤好时,祂会将元素力收回。到那时,万不可留恋此地,仙家气运凡人大都无福消受,难得善终。”
归终还想继续说明,被脚下的声音打断。“归终,你要的矿石!”一堆堆规整好的金属在她脚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那声音听起来越来越近,却在摩拉克斯的旁边破石而出,递上了块金色的石头,“摩拉克斯,这次看到块不错的石珀,下次岩龙蜥的眼睛就照这个颜色做怎么样?”
“纹理自然,成色上佳,确实不错。谢谢,若陀。”摩拉克斯很自然地接过石珀吞了下去,“明日有空吗?我看到些矿物需要你帮忙鉴定。”
“有空有空。对了,萍姐姐要的矿盐和马科修斯要的煤我还没送过去,先失陪一会。”若陀从金属堆中抱起几块走到灶台旁,顺便把地面复原平整。却也就此失联,看来是被薅去当了帮厨。
不过这失联也没持续多久。很快,饭菜的香气飘了过来,萍姐姐从灶后冲聊天的众人扬了扬手中的颠勺,“既然都到齐了,就落座准备开饭吧。”
4、灯火
饭后,仙人帮阿贾克斯找到了他的营地。伤筋动骨并不会让他安分下来,反而因为获得了操控水元素的能力,每天都在山野间冒险。珉林的高山巍峨险峻,孕育着广阔山林与种类繁多的鸟兽,是最适合冒险家的舞台。
然而,白日再秀美的自然风光,入夜也只剩星月为伴。所以,当无数宵灯升上天空时才显得如此夺目,吸引冒险家的目光。有萤火虫和月光相伴,黑夜自然无法阻碍阿贾克斯的步伐。他顺山而下,在与人烟仅一河之隔时,停下了脚步。
对面是千亩良田,万盏灯火。这边是山峦耸立,川流不息。
已有人坐在岸边,阿贾克斯认出是饭局上的若陀,就在他附近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赞叹道:“真美,这里的人一定被神所爱吧。”
“是啊。人在神的帮助下学会了生火,又通过火将火光放入宵灯送上夜空。”若陀手上正好在编制一盏,“今天是人类告慰亡魂的节日,光会指引亡魂回家。”
“神也要告慰亡魂吗?”阿贾克斯问。
若陀说,“我不是神,是在漫长演化中放弃了双目的元素生物。那天携你赴宴的摩拉克斯曾带我离开地下,赠我双目。我的眷族因我也拥有了双目,我在告慰它们。”两人周身的几颗巨石动了动,竟都是岩龙蜥。
阿贾克斯看了看他坐着的石头,石头朝他眨了眨眼,圆圆的眼睛如那天金色的石珀,他赶紧站了起来。
“没事的,只要我还在,它们就会和人保持亲近。”若陀朝石头招手,石头便像温顺的大狗狗一样跑向若陀,在掌心乖顺地蹭了蹭。
但阿贾克斯决定还是不坐了,从旁边林里砍了节粗壮的树枝,“我故乡也有相似的习俗。只有最温暖的夏季才会令冰封的水域化冻。海灯会承载生者的思念,飘向极北永冻的亡魂安息之所。”木头在他手中被逐渐削磨成一艘歪歪扭扭的小船,“若陀哥,借个火?”
燃烧的孤舟驶入映满繁星与宵灯的水面。
“这里的海洋并不安分。”若陀说。
简陋的船很快随着水面炸开的烟花散架,渐渐熄灭。
“哪里的海会安分呢?”阿贾克斯反问道。
“天衡的矿脉由大地孕育了成万上亿年,人类不过百年就开采殆尽,又自顾自地离去,留下千疮百孔的矿道。人类自以为看到了矿脉,自以为挖穿了地层。然而,那之下还有无数的珍宝,人既无力挖掘,亦只取自己所需。所以,你透过海洋看到了什么呢?”
若陀并没有指望阿贾克斯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自地起身放飞了编织好的宵灯,“对生而拥有双眼的生物而言,光稀松平常。就好像对于仙人而言,冒险并不能带来乐趣,因为我们动念即可到达。”
脚下岩石震颤,周遭景物变换,只消短短数秒他们已回到阿贾克斯的营地,归离原的宵灯渺小如天边星辰。
“但也正因为人的渺小,山才有攀登的价值,不是吗?”阿贾克斯说。
“说得好,看来你早就想明白了。”若陀笑着拍了拍阿贾克斯的肩,“那就祝你旅程顺遂。”
秋老师的稿子!完美驾驭了这个场景!太强了!
翌日,归终造访了阿贾克斯的营地,“阿贾克斯,你昨日见过若陀了?”
“对,归终姐姐怎么知道的?”
“我乃尘神,风所拂、雨所落之处,皆有我的权柄。”归终看了眼营地残留的篝火痕迹,草木灰便散向山林,“我此番前来是想委托你一件事。”
“姐姐曾教我如何运用元素力,有什么需要帮忙我都会尽力的。”阿贾克斯用水元素化成的双手比了比二头肌。
归终:“听说地下的熔岩喷涌而出时会降下千里扬尘?”
阿贾克斯:“姐姐说的是火山吧?”
归终:“应该是这个名字,璃月没有火山。”
阿贾克斯:“为什么?”
归终:“因为摩拉克斯早已移走了附近所有的火山。早年的人类太过脆弱,会因猛兽而殒、洪水而死、疫病而亡,但人又无力与其抗争,便向猛兽献上牛羊、向河流献上蔬果、向天地献上谷物。饥荒年份,粮食不足以养活所有人,人便向曾走出的山林献上了人自己。看似愚昧,却也是无奈之举。
千年前,有个孩子因为饥荒,自愿成为祭品,走进绝云间,倒在了摩拉克斯面前。居住在这片土地的人的愿望才第一次传到了神明这里。人通过自爱让个体得以存活,通过爱他人,让种族得以延续。
摩拉克斯来到人类的聚居地。这里明明依山傍水,土壤肥沃,仅一年的干旱不该饿殍遍地。他通过教授人辨别更多的可食用植物,解了燃眉之急,用这段缓冲时间观察了很久。
人如果看不到未来,就不会期待未来,只会争抢眼前的利益。而人对未来的期待亦有多种,谁也说服不了谁,便会陷入内耗的漩涡。这时,摩拉克斯才收下了祭祀献上的一切,施展移山动土的权能,成为人们口中的岩王帝君。建立律法,通过契约使人劳有所得,而他自身既是秩序的担保,也受限于律法和契约本身。
祭祀便是请仙典仪的雏形,仪式也是一种契约,繁文缛节既是神收取的报酬,也是为了严格规定仪式规模,按照收成决定消耗品用量,让人不献出超额物资致使生活更加穷困的举措。而且,这些物资会以另一种形式回馈人类自身,比如成为我研究机关的材料。
那些对环境的改造也包括迁移火山。如果你以后有机会路过,可否替我取一捧灰?听说那是很好的肥料。”在漫长的解释后,归终道出了此行的缘由。
“好。”
阿贾克斯刚点头,归终就散成扬尘随山风离开了。但他还有很多疑问,比如在哪递交,如何递交。不过,人都走了,现在想也没有用,到时候总能有办法的。
5、浮生
之后的日子里,阿贾克斯继续在珉林冒险。旅程的最后一站自然是最高最险峻的山——庆云顶。他花费数周,寻访周围的山头,令三座鸾鸟雕像叩首。风场开启,似乎在邀请他前去。而他也张开风之翼,升入云雾深处,踏过凭空出现的浮石,来到俯瞰尘世的小亭。但他并非今天唯一造访此处的客人。
“摩拉克斯?”
虽是第二次见,但阿贾克斯在山中冒险的这几个月,遇到的仙人、精怪都曾或多或少地向他讲述过帝君的事迹,自然令他对其心生好感。
“你来了。”摩拉克斯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阿贾克斯身前抬起石膏检查片刻,拂手卸去。“这里是最高的山了。你既是人,还是要回到人间去的。”
“我才刚上来,这么快就赶我走吗?”阿贾克斯朝天伸展手臂,骨骼恢复得很好,被毫不怜惜的动作弄得咔叭作响也没事。
“我没有这个意思。”摩拉克斯解释道,“归终让我多留意语言的隐喻和引申义,我还不是很熟练。”
“哈哈,看你这么严肃我故意逗你的。对冒险家而言只有怎么去,没有能不能去。仙在这里,这里便是仙境。我在这里,这里便也是人间。”阿贾克斯站到浮空石边缘向下看去,一览众山小的绝景被云海阻隔,除了飘在云上的零星山尖,以及远处的天衡巨木外,再无他物。高处不胜寒,除了静心冥想,想不到什么更适合的用处,还不如山下好看。
“我会离开的,归终姐姐还委托我找火山灰呢。”话刚说完,阿贾克斯突然意识到,不论是归终的委托,还是通过重重机关才能开启的至高处景色,都在将他引离珉林,引向尘世。“……等等,她是为了让我离开?”
“以普遍理性而论,归终确实想要火山灰。”摩拉克斯说。
“但她需不需要?其他人能不能做到?”阿贾克斯问。
“……”摩拉克斯这一沉默,本就没有虫鸣鸟叫的亭子,显得更寂静了。
“好吧,但我要在这看一场日落,明天再走。”阿贾克斯把包放下,掏出他早已准备好的家伙。
先在土里浅浅地埋上两个鸟蛋,在上面架起干柴生火。新鲜的野猪肉用刚折下的树枝串起,让火舌均匀地舔过两面。待烤得滋啦冒油时,撒上盐巴调料,挤上几滴树莓汁,再在土里闷爆的鸟蛋用树枝挑出来,便是冒险家最简单的美味。
一番忙活之后,天边的云镀上了红霞,正适合边赏日落边用膳。
“尝尝我的手艺!”阿贾克斯递了串给摩拉克斯,“不过要小心……”
提醒刚说一半,摩拉克斯就已经把肉送进了嘴里,然后立刻吐了出来。
“小心……烫。”阿贾克斯一愣,然后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怎么会有人直接吃刚离开火堆的肉啊。”
“我没吃过这样的食物。”摩拉克斯皱了皱眉,他的身体构造虽不至于烫伤起泡,痛觉还是有的。
阿贾克斯直接把肉串夺过来,吹了吹,再递回去,“喏,现在应该可以了。”然后,他自己也拿了一串吃起来,恰到好处的油脂裹着肉的鲜咸在舌尖爆开,树莓微弱的酸味令口感肥而不腻。手艺又精进了呢。
“很好吃。”摩拉克斯因烫伤微微猝起的眉头在美食的攻势下,如雨后卷云般舒展开。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很好看……”心里的话说出了口,阿贾克斯赶紧转过头去看云海,“啊,我是说夕阳。”
落日半沉的云海不像水面那样倒映出波纹,而是像温和的炭火,灰红色的火焰轻柔地涌动着。这样的风景下,脸红也不会被发现。
“我就是为了这样的景色,才成为冒险家的。”阿贾克斯说。
云卷云舒,潮涨潮落。自然以云海为画卷,呈现出自由流动的美。
而在他旁边的摩拉克斯,是岩亦是地的化身,厚德载物,庇护一方,看上去却与人并无二致。
阿贾克斯拿出采集食材时顺手摘的琉璃百合,递给摩拉克斯。花瓣上停留的露水化成鲸鱼,在空中游弋一圈后,用独角在摩拉克斯脸颊上轻点,“在我的家乡,朋友见面时会行吻礼。”
摩拉克斯不置可否,只是接过琉璃百合,连花带茎一起吞了下去。
“嗯?这花能吃吗?!”阿贾克斯大惊。
“不是给我吃的吗?”摩拉克斯疑惑不解,反问道。
消化是生命体是最基础的能源转换,可以将吃进去的食物化为肌肉能量使用出来。所以,哪怕是多么微不足道的祭品,摩拉克斯都会吃下去,成为他移山填海的能源之一,这样,便称得上公平了。
阿贾克斯挠了挠头,“还是肉好吃一些吧。”
天边的灰红慢慢沉降,留下蓝紫渐变的天幕,启明星隐约可见。离太阳完全落下还有点时间。阿贾克斯用多余的木柴,仿照家乡的河灯,改了个宵灯架子出来。可惜,有些笨重,也没有纸张将燃烧的热空气围住,无法升空,便作势往火堆里一丢。
摩拉克斯将吃完的串向空中一刺一上挑,宵灯就落到了他手里,“现在璃月的宵灯都加了浮空石,可以保证升空,增加安全性。”脚下的浮空石边缘飞起拇指大小的一块到摩拉克斯手中,他用其抹过宵灯,像镀上一层青绿色的蜡,“桌上有纸笔,你可以写愿望贴上去。”
“你平时会看人的愿望吗?会帮忙实现吗?”阿贾克斯边写边问。
“不会。”摩拉克斯将宵灯递给阿贾克斯,“人间归离复归离,借一浮生逃浮生。宵灯上的愿望是乘浮空石逃离浮生升上高天的梦,并非真正迫切的需求。”
阿贾克斯接过灯,却愣在原地。愿望、梦、灯……达达利亚的头忽然疼了起来,恍惚间,他想起对面的人曾对他比划出口型,这不是你的愿望,不是你的梦。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達達利亞,怎么了?」钟离察觉到异样,问道。
“没什么,”阿贾克斯晃了晃脑袋,把耳鸣和阵痛都晃了出去,“你有什么梦吗?我可以一并帮你写上。”
“人的梦便是我的梦。”
“你为什么爱人?”阿贾克斯把写着梦的纸系上宵灯。
“因为他们祈求了。”摩拉克斯答。
“那如果我向你祈求,你会爱我吗?”阿贾克斯将宵灯靠近篝火点燃了它。
“你是人,我便会爱你。”就像陈述火是热的、冰是冷的,这样的事实。
这一瞬间,摩拉克斯好像不仅在看他,也在透过他看万千生灵。他平等的爱着所有人。不、不只是人,他平等的爱着万物。不远不近,不亲不疏。
人尊他为神,他便成了人的神。
人向他祈求,他便给予神的爱。
不,他想要的不是这个!阿贾克斯抓住了刚飞起的宵灯,将写着梦的纸撕碎。纸屑随风而散,却还有一小块系在上面,那是阿贾克斯的名字,带着他故乡引魂的习俗。
“摩拉克斯,你于神于人于我都有恩情,当你放飞宵灯,有多少灵魂会为你而来。”
以后只剩灵魂的我是否会为你而来。我要凭自己的力量赢得,而不是被给予。我要你看着我,看着我阿贾克斯,而不只是人。
“我会让你对我刮目相看的!”
宵灯重新飞起,像个燃烧的火球,升入漫天星辰。却很快燃尽木柴,只剩浮空石在空中风化,再找不见。
翌日,阿贾克斯在亭中醒来时,摩拉克斯已经离开。留宿一晚本想继续看日出,周围却灰蒙蒙一片,看样子会有一场大雨,便回营地收拾行囊下山去了。
阴雨不会阻碍赶集的日子,小摊贩在市集道路两旁叫卖,有的推着货车,有的背着斗笠,有的就地铺块毯子摆上货。还有煮制各色食物的大铜锅,在旁边撑了个伞,摆上张桌子和几个板凳,香气四溢。气派的早盘下了路边的店铺,无需风吹日晒雨淋。
周围是与山野不同的人间烟火气,阿贾克斯却觉得无趣。哪怕赶集,也都是固定的日子,相似的铺子。他的冒险正是从不满足于这一成不变的尘世开始的,他不想住在一眼望得到尽头的村子,过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人生。所以他冲向了无边的雪原、无尽的山峰、无际的旷野。
绵绵细雨在他穿过集市时飘了下来。如果撑起伞,它们便会轻柔地落满整个伞面,不会发出雨滴打上去的鼓点。更多的则随风飘扬,附着在衣服上或者脸颊的绒毛上。明明是清冷的,却又柔和得叫人支不起撑伞或者躲避的想法。
我可能走不出这场雨了。
此后一生,阿贾克斯无数次踏上璃月的土地。
6、离归
海鸥最先察觉到船只的靠近,盘旋脆鸣。浪花拍打港口,船锚放下的锁链,踏板与渡口接洽固定,靴底敲击连接渡口的踏板,声音一路从海来到摩拉克斯面前。
“我又来啦~”阿贾克斯向摩拉克斯招了招手。
“嗯,欢迎。”摩拉克斯点头致意。
几次之后,年轻人放肆了许多,踏板传来的脚步声会突然加速,骤停,起跳。摩拉克斯不得不接住他,转几个圈抵消冲力,又在青年想更进一步拥抱的时候放下,仅止于此。
摩拉克斯看似在细枝末节处迟钝懵懂,对事物却又有着理性到近乎无情的见解与坚持。
渐渐地,那脚步声不再急促,沉稳下来。阿贾克斯从未像璃月那样拱手作揖,觉得太生分,摩拉克斯也未曾像他那样行吻礼。
而后是长久的空白。
阿贾克斯再踏上璃月时,有的只是轮子滚过地面,碾过灰尘的声音。咔噔。他按住了刹片,停在摩拉克斯面前。
“我们多少年未见了?”阿贾克斯的声音像被砂纸磨擦过那样粗糙。
摩拉克斯的声音依旧清朗沉稳,“三十七年。”
“三十七年吗……呵,”阿贾克斯自嘲地笑了笑,“对我而言不过几天。”
年轻人总是充满自信,不知天高地厚。阿贾克斯曾拾起狐树落下的绣球,带走风墙吹散的蒲公英,找寻冰川深处的青石,凿出岩浆岩下的水晶。然而,这么多年,不论他顺路带的火山灰还是险境中取回来的宝物,摩拉克斯都是笑着说谢谢,回赠他璃月土地上的珍宝。旅途上的见闻,狐对攀树者降下的雷霆,贯穿天地阻隔万物的风墙,被冰川囚禁的巨兽……亦不能在谈话间掀起波澜。他所寻获之物,人所能做到之事,在神面前,在天地面前,是如此渺小。
倘若山不加增,再高的峭壁他也敢一试。但朝山进发的路被迷雾遮盖,无法用经验常识判断距离和高度,越向前走却越觉得终点虚无缥缈、遥不可及。
神在那里,也只是在那里,却也永远在那里。是人妄图看清神,妄图接近神,妄图感动神。
阿贾克斯也曾询问过,也曾寻找过,都是相同的答案。人成不了神仙,成不了妖鬼,人除了人,什么都成不了。他只能看着可能性凋落,看着时间在他皮肤上刻下沟壑,萎缩健硕的肌肉,腐蚀支撑的骨骼。还未行至山脚,身体就已力不从心。让神刮目相看的理想与衰老的现实撕裂了他。阿贾克斯觉得自己像站在极北之地的浮冰上,以为是坚实的陆地,甚至有被承接的错觉,但很快就碎裂开来。冰下除了刺骨的严寒,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作为人的阿贾克斯,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让作为神的摩拉克斯刮目相看。
倘若不在意回音,便可相安无事。可如果在意,如果期望与所得不匹配,便会结成心结、开出业障。他打算用一生去寻求的答案,却只能推导出注定覆灭的结局。飞蛾如果知道自己扑的是火,还能坦然赴死吗?
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便向神明呼唤,向深渊呼唤,向虚空呼唤。
坠落吧,粉身碎骨也好过永恒的虚无。深渊张开裂口,将阿贾克斯吞噬。
时间是不回头的河流,却可以汇入其他支流。就像石火不过瞬间,却可以点燃薪火传递下去。当阿贾克斯离开深渊时,只剩下了几近干涸的河床。正是那一盏刻上姓名的宵灯,将他从深渊中引出,回到这里。但阿贾克斯不是灯,是在映满宵灯的海面上行驶的孤舟。摩拉克斯亦不是灯,是无数宵灯内的浮空石。
“摩拉克斯,我让你刮目相看了吗?”“是。”
“因为我是人吗?”“……是。”
“你有心吗?”阿贾克斯听到了心跳声。
达达利亚看到神掏出了瑰丽的棋子。
“摩拉克斯,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踏过广袤冰原,穿过无垠海域,人向神明献上了一捧夕阳下的余烬。一簇鲜红的、温暖的、腥甜的火。
“把我葬在见面的地方吧。”
7、裂隙
生者行走于大地之上,死者安眠于天穹之下,游魂长困于裂隙之中。
死亡是定局亦是定居。璃月这片土地给予抱着执念而死的人最后的“慈悲”,便是远在魔神诞生之前就已随地脉存在的时间裂隙。
永不落下的太阳挂在天边,云雾缭绕,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亡魂来来去去,带来死前的故事。阿贾克斯听闻天衡倾覆,移宵导天让朋友将他的角砍下支撑天衡山,而后陨落。尘神归终身死,扬尘千里,虽遮天蔽日,却也滋养了土壤,带来了多年的丰收。若陀龙王没有明确的结局,失落于时间长河,只有少数学者记得。
熟悉的一切都在远去,所以,在魔神战争导致大量亡魂涌入裂隙,生死边界模糊时,阿贾克斯偷偷跑了出去。
南天门沐浴月光的树上鸣鸟栖息,树下生长草史莱姆,皆是自然孕育的生命,并非碑文所刻的镇压大凶大厄之地。阿贾克斯想起摩拉克斯的云尾,云和树都能在炽阳下荫蔽四方,令南天门成为这乱世之下少数的祥和之所。璃月港正对的云来海上多了巨型岩枪形成的群岛。无妄坡鬼魅四起,妖邪丛生。东北葱郁的山脉成为永冻的雪山。
琼玑野完全是另一幅景象。残阳之下,百岩枪舞,千里焦土,万具枯骨。不独有人,也有夜叉、仙人与魔物。摩拉克斯身着白袍戴着磐岩面具立于战场的中心,明明身影如人般渺小,却又巍峨如山岳。他撒下如血红梅,炯然石火落于地面,点燃尸体。抬手虚按再挥开,大地震颤着下陷,又像书翻页那样重覆盖上新土。只有少量不甘的灵魂被红梅指引,被裂隙吸纳、保存。
大量的死亡带来了火葬的传统,杜绝了借尸还魂的可能。死者在火焰中燃烧殆尽,而生者将在白骨青灰上品味绵长的苦涩。
“人类自以为看到了矿脉,自以为挖穿了地层。然而,那之下还有无数的珍宝,人既无力挖掘,亦只取自己所需。所以,你透过海洋看到了什么呢?”
是啊,他自以为透过神看到了什么呢。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多少次,才会令裂隙震荡,生死模糊呢。倘若那日放入水域的不是燃烧的木质船,而是载着长明灯的浮石,它会看着多少灯升起又燃尽呢。时光的沉重只有经历过才能真正明白,长生意味着要不停承受这种消逝。
并非所有的战斗都有终点,并非所有的问题都有解答,并非所有情感都能用语言描绘。但人间终会化为废墟,无物得以长驻,神也难逃枯萎。归终死去,归离原洪水滔天归人复离,若陀不知所踪,繁荣文明成为雪山天堑。山顶的石桌只剩下三个座位,却也聚不齐了。被阳光炙烤一天的石头在入夜时尚且温热,更何况摩拉克斯与人共度了千年。他见过多少废墟、埋葬了多少枯萎后连墓碑都风化成沙无人记得的生命呢。
与神明有关的一切是否都是这样,漫长的祈祷,不断的献祭,才能让神降临人间。而他千年前的希冀要等待多久,才能等来神缥缈的回音呢?他拒绝过、挣扎过、燃烧过,最终接受了这一切,不再期待回音了。如果世间的一切终将化为尘土,他只想这片废墟上等残阳拂过断垣,和摩拉克斯一同步入永夜。
世浪淘沙,漏洩指缝。我亦骸骨,欲显原形。
阿贾克斯本想回到裂隙等待时间的尽头,但神将目光投向了这地脉紊乱之地,投向了这缕游魂。异象陡生,云雾被撕开,像破旧的墙皮那样脱落。穹顶上,被太阳遮蔽了光芒的星辰落下,像幕布上加多了水的颜料,在空气中扯出长长的光带,如北地梦幻的极光。
人有寿命,而器物不腐。漂泊千年的愿望,敛翅于小小的晶体。怀抱冰雪,封缄霞光,平生唯此刻温柔。或许这一次,他真的能与神明的悠长一较高下了。
阿贾克斯笑着向天空举起手,最亮的星辰坠向他,却穿过了半透明的掌心。
将瞬间的愿望贯彻一生是神之眼持有者的宿命。持有者死亡时,神之眼会随之成为空壳。但死者的神之眼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不该存在的悖论。可就算如此,困于裂隙的游魂,除了这份执念一无所有。扔下神之眼等同于扔下愿望相关联的一切。
“不——!”阿贾克斯瞪大了眼睛拼命挥舞双臂想要抓住神之眼。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哪怕坍缩时空,穷尽妄想,打一个可能性的死结,他也不愿失去对摩拉克斯的感情。飞蛾可以选择不扑火,但星离开银河,被引力捕获的那一刻起,便难逃与大气层摩擦燃尽的宿命。
神之眼穿过阿贾克斯的手臂,落进他的左眼,却如同被蛛网般的血管脉络捕获的蝴蝶。
以后只剩灵魂的我是否会为你而来。
不,哪怕扭曲灵魂,我也会为你而来。
「间章、鯨魚」
帝君遇刺的百年前,璃月的海滩迎过一位稀客——搁浅的鲸鱼。不远处是镇压奥赛尔的孤云阁,本不该有大型海洋生物靠近,这头年迈的鲸鱼却一路向璃月港游来,又在避开孤云阁时慌不择路搁浅在了瑶光滩。
人群围观,鲸剧烈地挣扎起来,扭动庞大的身躯,掀起粘稠的沙陀。但当摩拉克斯接到讯息赶来,矗立在不远处的山巅时,鲸鱼却安静了下来。
摩拉克斯能看到他眼底如渊的墨蓝,以及其中映出的自己。
你在看我吗?
待天边泛起橙红,围观者渐渐散去,摩拉克斯才走上前来轻轻抚摸沾满沙砾的表面。鲸鱼的皮肤被太阳烘烤半天,布满细小的干裂纹,渗出的血将沙子黏住,手感粗糙。
这头鲸鱼在上岸前就已经死了。属于陆地生物的皱褶,同样嵌入了鲸鱼的角膜。颜色的糅杂是一团漆黑,生命的糅合却是尸体眼窝里朦胧灰雾的漩涡,如同死去的神之眼。一切都隐匿在死亡的帷幕之后,不再有光透过这层暮色雾霭,不再有繁星跌入这片澄澈蓝海。
“回去吧。”摩拉克斯尝试移动鲸鱼,却仿佛在沙地扎了根。
摩拉克斯轻叹一声,像雪落在雪地上那样寂静无声。他是神,人的神,如果不以普遍理性,而是以心定夺,要如何做到公平公正,如何贯彻引导人类的职责。如果可以,他也想回应期待,但他不能。爱人,意味着注定无法给予人偏爱。
离人复归,归人复离,他已经不在这里了。它应该在海中鲸落,而不是在陆上鲸爆。
摩拉克斯轻轻吻了鲸鱼的侧脸,像之前许多次那样,“回到你的故乡吧。”阿贾克斯死去多年后,他的故乡成为了冰神的疆土。这位爱人的神创立了吻礼的习俗,并由子民带向大陆各方。
岩元素变更结构,夜明珠组成的巨手托起鲸鱼的尸体,伴在摩拉克斯身侧,他同时立起玉璋过滤软体动物,步入夕阳下的海洋。
神龟虽寿,尤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器物不腐,却也难抵磨损。磐岩亦会被风沙海浪锈蚀出千万细孔,在某个时刻轰然倒塌。神明很难像自然孕育的生命那样,画上完整的句号。不论是死亡时产生的爆炸,还是留下为祸世间,令夜叉辛劳无歇的魔神残渣,都宣告着他们并不安静地终结。
水流抚摸脸颊,声音沉闷而空旷。孤云阁的岩枪斜插入海底,垂下海藤蔓,状若石林。被海水侵蚀出的孔洞中栖息着小型鱼类和虾蟹,像树梢上的鸟窝。海洋是生命的开端,在光照不透的深海中,亦存在星点灯火。既有掠食者的诱饵,也有伴生动植物的引路明灯。
器物难避磨损,断裂的岩枪依然会在完成镇压奥赛尔的使命后,成为海洋生物的家园。火山喷发会摧毁周围的一切,火山灰依然会成为最好的养料。生命难逃死亡,但人依然会将前人的知识继承并传递下去,比如马科修斯的食物储存技术、归终的机关术、若陀的锻造术以及人类自己发明的种种技术。薪火相传,美德不灭。
死亡是往生,死前亦可“往生”。
这世上本就没有生路也没有死路,只有各人脚下的绝路,绝处逢生之路。所以,不论若陀龙王还是漩涡魔神,只要他们仍有活下去的勇气,没有违反契约,都是镇压封印,而非杀死。
待摩拉克斯将鲸的尸体送回海洋深处,检查了孤云阁的封印,回到璃月港时,已是次日上午,天空飘起细雨。一个商人对属下说:“你完成了你的职责。现在,去休息吧。”
我的职责……又是否已经完成。
Chapter 3「Tartaglia」
阿贾克斯与神之眼融为一体,天穹依然在向下剥落。在被裂隙驱逐之前,他恍惚间看到了自己在极光下向摩拉克斯献上一吻。接着,便被虚空中伸出的无数手臂拽向往生之路,与方寸的异象一同向内坍缩。
“达达利亚!”钟离声如惊雷,划破极光,拉住了他的手。
重睁开眼,达达利亚发觉自己回到了被雪崩埋葬的状态,周围都是碎骨般的纯白。耳下的深赤之石荡起温暖的红光,让他不至于冻僵。他看着冰面上自己的倒影,橘黄的头发,湛蓝神之眼嵌在眼窝。
……神之眼?达达利亚一剑朝倒影刺了过去。如果他直到最后都没想起自己是谁,醒过来的不会是他了。
咔嚓,冰面上裂纹蔓延,将倒影切割,像教堂的彩色玻璃花窗。属于阿贾克斯的碎片看不到深赤之石的红光,只有神之眼的湛蓝,如同镶错的玻璃。
“你已经被扭曲了那么多次,多这一次又何妨。”阿贾克斯并未反抗,只是指了指自己神之眼,又指了指旁边的碎片——达达利亚无光眼睛的倒影。
“你可不只是扭曲。”达达利亚将细小的电流绕上手指,噼啪作响。“我迟早会用扭曲我的力量踩碎神座,回到深渊杀死那令我骨髓冻结的魔兽。而你,做好扭曲我的觉悟了吗?”
“哪怕那魔兽是深渊故意让你看见的?”
“故意又如何?战意是真的。”在达达利亚的引导下,万钧雷霆从天穹劈向冰棺,“正因为人的渺小,山才有攀登的价值。”
阿贾克斯随劈开的冰面一同碎裂,如跌落的镜子。每块碎片都映出不同的景象,死去的鸟兽虫鱼、枯萎的草木花树,搁浅的鲸鱼……都是他曾寄生的死物。
“璃月有谚,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碎片传出最后一句话,雪棺随之碎裂。达达利亚站起身看向外界,不是预想中的雪山,而是回到了无尽苍茫的雪原。钟离曾在这里向他额头点出一指。
四野空寂,唯有悬于天际的圆月如沙漏般向下流淌,仿佛褪去潮水的海底遗迹,只剩下嶙峋的残垣。月光如沙如锦,为雪地中央的岩神像披上清冷肃穆的银色斗篷。只有神,能被时间织成的锦缎装殓。达达利亚走上前抓住斗篷的边缘,让这光辉只为他一人所见。
“达达利亚。”雕像轻声呼出他的名字,徐徐睁开的眼中光晕流转,就像对着光摇晃盛有蜂蜜酒的玻璃器皿。
“钟离先生,你在利用我吗?”“是。”
“因为我是执行官吗?”“……是。”
达达利亚曾问过钟离,为什么没抓到犯人就要举行送仙典仪,钟离是这么回答的:“死亡是无法逆转之事,所以需要能让生者毫无顾忌痛哭的葬礼。宣泄过情绪后,葬礼的结束会成为恢复往日生活的信号。此刻举行送仙典仪也是同理,隆重的仪式可以让璃月港尽快从沉湎氛围中恢复过来。”
钟离明明理解人是什么,明明懂得人类的情感,却把一切都放在契约之后,普遍理性之下。对事物理性到近乎无情的见解与坚持,确实如极北之地的浮冰,以为是坚实的陆地,甚至有被承接的错觉,但很快就碎裂开来让他落入冰下刺骨的严寒。
只要钟离开口,达达利亚会帮他抗下一切杀戮之事。但钟离主动开口的,只有仪式所需的资金。他也曾提前给钟离送去仪式需要的琉璃百合,但钟离只是询问他想要什么回礼,“公子,你想要什么?”
是啊,我想要什么?
你为什么爱人?因为他们祈求了。
那如果我向你祈求,你会爱我吗?你是人,我便会爱你。
倘若那梦境真的是过去,那么放飞宵灯时,他已经得到了无果的答案。
达达利亚松开斗篷,捧起天上的月亮,像包住一捧水那样将手蜷起攥紧。明明挡住了月亮,瀑布般的月光依旧顺着手背的指节,向他的眼眸倾泻。流水不可能被抓住,月光也不可能握于人手。
无妄坡初遇时的弦月,当晚谈成合作时的杯中月,将火水当作红茶偎上火炉时的满月,囿于漆黑夜幕的琉璃新月。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空中圆月成了月宫残垣,琉璃新月亦成了桌上的碎片。
并不是人落入游魂编织的陷阱,而是游魂被人吸引而来。达达利亚被钟离唤醒了两次,却都没有真正醒来……是他自己不愿醒来。
水滴打在达达利亚伸出的手背上。雨从幕后蔓延至台前,很快成为裹挟雷霆的暴风雨。
藉由此,达达利亚确定这次是他自己的梦境了。他可不是燃烧自己的烈火,而是席卷万物的冰洋。
雨水仿佛接天的瀑布,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将两人浇了个透湿,衣服头发都贴在皮肤上,黏腻不堪。积水很快漫过鞋底、脚踝、小腿……即将淹没胸口时,达达利亚获得神之眼那天见过的捕鲸船从水面下冒出,以甲板承托起他们,成为立足之处。
一望无际的海平面接管了地平线,雷霆照亮的云映出足以吞天噬地的巨大阴影——独角鲸。捕鲸船不算小,但在汪洋大海之中,也只能如树叶般渺小,在巨浪的夹缝中来回打转颠簸。骤雨冲刷甲板,却洗不净上面陈年的血污。
如果下一场战斗无法避免,那么上一场战斗还未结束。
达达利亚将水形剑举起,像北国银行时,像雪山壁画前,在空中划了个半圆,指向钟离。他看到血顺着钟离的指尖滴落,听到自己的肋骨咔嚓作响。
“钟离先生,来一场全力以赴的战斗吧!”
愚人众的面具遮盖面庞,紫色的电流缠上水形剑,不断在周围炸开细小的火花。
“好。”
岩枪入手,雨水顺枪体而下,从枪尖滴落甲板。钟离持枪的手往旁边用力一甩,将周身的雨水都推至玉璋外,接着便与呼啸而来的雷霆战至一处。
铁器交错,似绝云间的交手。雷霆侘寂,似神像前的祈祷。海浪滔天,似钟离向他倾伞时的璃月港。周围的一切,无不令达达利亚分心。战斗本该是他最熟悉的事情,此刻却不再纯粹。
安静,安静,安静!
周围的海域像达达利亚过去看到的那样,被血染红。然而这次,流血的不是鲸鱼而是他自己。面对全力以赴的钟离,如果不是梦境,他早已死了无数次。甲板上堆积的不是鲸的尸块,而是酒杯、写着古文的书、擦血的手帕、削好的苹果、温酒的火炉、撑开的油纸伞、深赤之石化作的耳坠……弱者的残骸。
骤雨如箭,击不穿玉璋半寸。迅影如电,移不动岩枪分毫。
安静!安静!安静!
弹开钟离的进攻,达达利亚将双剑合为戟插向脚下的甲板。惊雷炸响,劈下的却是云海鲸鱼的独角,将捕鲸船贯穿。二人也被海洋无声吞没。
水上是无尽风暴,水下是无边暗流。船只的残骸,如落入无风之地的纸屑,缓缓下落。昏暗的光线被水层层过滤又被藻类染成墨绿色的深渊。悠长的鲸鸣响在远方,海底巨兽的尖啸近在耳畔,达达利亚抓住路过的鲨鱼的鳍,融入海洋。水元素可以帮他过滤水中的氧气,不需要鳃也能在水下呼吸。
一滴水想藏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融入大海。而且,这里还有自然最沉重的力量——水压。
如果不是敌人,达达利亚不会杀死对手,战斗与变强的过程才是他所追寻的。但此刻,他却瞄准了钟离的心脏,耐心等待玉璋出现裂纹。
玉璋随下潜深度的增加而缩小着,文字越来越密,颜色也越来越亮,直到趋近于白光,咔——静谧的深海传出破损前兆的声响。
是决断之刻!达达利亚握紧水形剑,刺向玉璋的裂纹。一直到剑锋从钟离背后透出,握住剑柄的手被钟离的胸膛阻挡时才松开。
火焰需要柴薪,而达达利亚胸腔中的雷暴什么都不需要。可人不是业火,亦不是洪水,以血肉之躯呼唤风暴,最终只会引火烧身,令雷霆劈向自己。他本无惧于此。再重的伤势,再多的杀戮,他都不在意。此刻,却觉得痛了。
白银利刃没能刺穿目标的心脏,却觉得痛了。
鲜血染红了周围,可远处依然是墨绿、冰冷、咸腥的逼仄海洋。他曾经落进相似的深渊,躲进野兽的脏腑,从回忆中找寻温暖的炉火。然而,他现在不需要陷进回忆,只需要看着钟离。哪怕在这样的深海,钟离的眼睛依旧如绯云坡长明不灭的灯火,却像被鲜血溅上的灯罩包裹。
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太阳照耀的水,会蒸发升腾起绵密的朝雾。岩洞滴落的水,亦会凝结成倒悬的钟乳石。但太阳不是为了朝雾而升起,水亦不是为了钟乳石而滴落。蜜酒入喉的火终会熄灭,灯芯燃尽后什么都不会剩下。
畏足不前不是达达利亚的人生信条,但他不需要无果的死局。人看不到未来,就不会期待。既然是惑,那就舍弃吧,兵器不需要困惑。
“痛痛吹,痛痛飞……”达达利亚的手臂像拥抱那样环过钟离,笑着在对方耳边轻轻哼起冬妮娅不小心磕破膝盖时的歌谣,摸索着找准了钟离的心脏。曾经圈住月亮的手在钟离背后攥紧了剑,亦对准了自己的心脏。他能想象到水剑会如何刺破皮肤,分离筋膜,划开骨肉,让这片海重归鲜红、温暖、腥甜。哪怕攥灭火焰会在掌心留下灼烧的疤痕,他也不会刺偏了。
公子,你想要什么?
观察了这么久,你肯定知道我想要什么。
“如你所愿。”钟离吐出肺里剩下的气泡。
一只小小的血鲸从钟离的耳坠流苏游出,那是他们去雪山前,达达利亚寄放的一滴血。此刻,却在金色独角的牵引下,游到达达利亚脸颊旁,用角的最前端轻轻一点。
这是……一个吻?达达利亚停住了。
可是,在浮空亭上以露水化成鲸鱼的,不是阿贾克斯吗?
等等!钟离曾说亡魂的记忆会磨损,跟阿贾克斯对话时也曾有不自然的停顿,但梦境从未因此出现过断层。而且,阿贾克斯来到璃月时,还没有尘世七执政,没有至冬国,没有吻礼。那么浮空亭上化出水鲸浅吻钟离的,只能是达达利亚自己。
可就算这样,钟离为什么会知道?
璃月并无巨木的记载,但达达利亚曾在树根的间隙里厮杀。仙人的名字和外貌要么来自璃月流传的传说,要么是旅行者求仙归来时讲述过的。若陀说起矿坑是因为钟离曾讲述过黑岩厂的起源。归终连篇累牍的讲述,是因为他调查岩神时拿到的各种资料。古语的名字,也是钟离曾在书店念过的……那到底是谁和谁的梦。
“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达达利亚?”钟离带着早餐踏入庭院时,开始叫他达达利亚。浮空亭上,摩拉克斯也曾唤他达达利亚。而且,梦境中魔神战争前的摩拉克斯给他看了神之心棋子。在时间的裂隙时,他看到了自己……不对,“他”是把自己错当成阿贾克斯的达达利亚,所以“他”才能看到“自己”——阿贾克斯。梦境结束时的剥离和不常被念出的名字共同组成突兀的锚点,才终于被钟离的呼唤拔起。
达达利亚松开手,拉下钟离竖起的领口。他曾吻过的地方孵出了一只红蝶,和他手掌大小一致。他本以为棋局会随着神明间交易的完成而散场,棋手起身离席。但钟离没有离开,他甚至没有坐在棋手的位置,而是一直在棋盘上。恰好,神之心也是棋子的形状。
刚才确实是一个吻,足以活死人肉白骨的吻。但是,为什么?
水下可没法交流,达达利亚故技重施,让漂浮的冰山将他们托起,捎上海面,踏上延绵不绝的冰盖。
海上暴雨已停,狂风也止,黎明前绛紫色的夜幕上群星闪烁。半沉入海面的硕大满月,占据了半壁天穹,令漫天星辰都黯然失色,却被刚才的冰山遮挡。
“为什么?”达达利亚问,“因为你是神,而我是人吗?”
“……是。”但钟离摇了摇头,从水面捞起一块冰,递给达达利亚。有些答案,必须当事人自己找寻。
达达利亚伸手想接,钟离却没有放手,而是让冰在他手中化成一滩水,从指缝滴到达达利亚掌心。
落入掌心的水一开始冰冷刺骨,渐渐地,却暖和起来,带着钟离的体温。
钟离身后是遮挡满月的冰山,镶嵌着捕鲸船的碎片和鲸骨。时间是啃食万物的无形巨兽,只留下了鲸鱼的骨架。独角与脊椎无力地弯折垂下,肋骨尖仍执拗地朝向天际,如同向神伸手的残破雕像。
“水和冰明明是同一种物质在不同温度下的形态,却被天空岛划为了不同的元素。”达达利亚说出了阿贾克斯说过的话,如同拼上拼图的最后一块碎片,看到了水下的冰山。
在深渊教会达达利亚杀戮之前,在星鲸教会达达利亚吞噬之前,家人就教会了他什么是爱。母亲看到刚从深渊出来的他时,曾因为他杀死群狼娴熟的手法和满身的血污有过片刻迟疑,最终还是抱住了他。
摩拉克斯会被食物烫伤,钟离不会。少年会被熊追赶,达达利亚不会。摩拉克斯选择成为神,钟离选择送神往生。少年憧憬冒险的故事,达达利亚渴望无尽的战斗,但他不会认为过去的憧憬毫无意义。时间是连续的河,断流可无法奔涌而下。只有这份憧憬能带他逃离一成不变的生活,步入这充满纷争的命运。一直以来,总有人自以为是的安慰他、谴责他、要他忏悔,但不论是离家出走,加入愚人众,还是放出奥赛尔,达达利亚都不曾后悔。既然选择了争斗,就免不了成为加害者,他早在深渊就已做好了觉悟,也承担了自己行为的一切后果。
时间是不回头的河流,却可以分成无数支流。钟离曾在神像前说,人们是透过这层化身看背后的神。达达利亚也曾透过面前的人在猜测,在期待。神有万千化身,人亦有无数面孔。既然达达利亚如同天鹅绒包裹的白银利刃,时而呈现出年轻人该有的爽朗朝气,时而用愚人众的面具藏起尚且稚嫩的面孔杀入敌群。那么钟离的普遍理性之下,也可以有一颗鲜活温暖的岩之心。不论是普遍理性,还是神无私的、宽厚的、温柔的慈爱,都是他面前的钟离的心的一部分。他早就在试探中听到了钟离的心跳,不是吗?
深渊魔兽并非为了激起达达利亚的战意而出现,阿贾克斯并非为了传授经验给予达达利亚一场梦,火并非为了飞蛾而燃起,但神是为了人,进入了这场梦。
“钟离先生,你在利用我,却不只是在利用我。”达达利亚摊开钟离的手,摘下深赤之石的耳坠放了上去,像一颗温暖的心,融化了剩下的冰。
“你也一样。”
冲垮堤坝的不是最后一滴水,暗流在溃堤前就已汇集,是往生堂前向他倾过来伞开始?是赠予他的盘龙雕凤筷开始?是总为他留窗开始?是替他擦鼻血开始?还是更早的他未曾注意到的时刻就已经开始了?
正因为钟离是神,以普遍理性爱人的神,才能如此有趣,如此强大,如此罔顾世俗规矩与达达利亚相处。在达达利亚面前的,不是欲其生或者欲其死的选择,不是非黑即白的硬币两面,而是拥有无数支流的江河,拥有无数山脉的大陆。他依然可以不喜欢普遍理性,不喜欢那些博弈,却不会再将其与钟离分割开来。就像钟离不喜欢他从窗户进来却还会给他留窗户,曾让他食岩却未将他赶出去。达达利亚正是被这样的钟离吸引。
“让我再问一遍吧,钟离先生。”达达利亚放下钟离的手,又探入他的指缝扣住,深赤之石就在他们的掌心之间。他看到钟离身后的冰山在月光下融化,水没有流入大海,而是成为鲸骨的新身体,令它重新在海天之间遨游。
当他们在空灵悠长的鲸歌声中,以人身行走在海面上,亦行走在水面映出的星幕上时,仿佛尘世所有的规则、框架都远去了。
生命自海而来,人虽脱离了海,依旧离不开水。鸟脱离了地面,却也不可能一生都飞翔于天际,哪怕暂时栖身于树,树也扎根于现实的大地。所以达达利亚选择了星海游弋的空鲸。依托于现实存在的生物,却又带着幻想元素。理性会警告不可为之事,心依然会发出声音。正是这声音,鼓励人类探索未知,接过前人的薪火,发明船只发明风之翼,将不可能化为可能。
“因为我是我吗?”
“是。”钟离微笑着点了点头。
蜂蜜酒重新在玻璃器皿中荡起金色的光晕。想品尝蜜入口绵柔的甜腻,就要接受酒灼烧般的辛辣。之后,蜂蜜酒会在前两者衬托之下,在腹部荡起暖洋洋的回甘。
达达利亚向满月跑了几步再转过身来,背靠的海天星辰像魔武的披风那样衬在身后,“钟离先生,我们一同去往人间吧!”达达利亚向钟离伸出邀请的手,却伸向了一片白光——北国银行房顶的灯。
铁锈味依然在空气中回荡,血顺着披风向下流淌。滴答滴答,房檐跌落的雨水不再迅疾嘈杂,渐渐放缓。公子在昏迷前,替钟离止了血。
灯光有些晃眼,在公子将举起的手挪过去挡住之前,钟离握住了他的手,就像他曾经握住阿贾克斯的手,握住了所有伸向他的手。公子这才意识到,他正躺在地板、枕在钟离的膝盖上,身上打了一圈石膏。
钟离常垂在身后的发尾拂过公子的脸颊。他用空闲的手捻起,在指尖绕了几圈,本想把钟离拉下来。钟离却已经弯下身,挡住了房顶的灯光,轻轻吻了他的额头——鲸鱼生长独角的地方。
“我们已经身处人间。”
「后记、埋骨」
重新来到绝云间的悬崖边,脚下的岩石听从钟离的指诀不断拆解镂空,依着山势组成向下的之字形阶梯。
“听旅行者说,你询问了我的近况,对我心存芥蒂。”钟离比了个请的手势。
公子跟着钟离顺台阶而下,步入望不见天地、只看得见手边峭壁和脚下台阶的云海,“旅行者现在成为英雄受人敬仰。你退居幕后,越来越适应凡人的生活。只有我这个被骗得团团转的人,在璃月人人喊打,也太憋屈了些。不过,我理解你我立场的不同,情绪什么的,只需要痛痛快快地交战一场就可以解决啦。”
步入最后一级台阶,山体表面浮现岩印,一圈一圈的光晕向外扩散直至与岩石一同碎裂,驱散了周围几米的云雾,显露出宽敞的洞窟入口。
达达利亚问,“等等,你喊我来不是打架的?”
“进来便知。”钟离说。
穴壁上有不少发光的青色植物,像开花的小灯草,趴在上面的石化晶蝶因为阳光的照射,褪去灰色的壳,像刚从茧中挣脱,舒展柔软稚嫩的翅膀,绕着钟离飞舞,抖落的鳞粉泛起柔和的金色光芒洒落地面,铺成通向深处的地毯。
通道尽头是足以承载璃月商船的深潭,潭水清澈见底,藻类发出星点蓝色的光,在洞穴墙壁上映衬出水波纹路,仿佛潭水连接了穹顶,充盈着整个洞窟,似月下星湖。潭中心是棵巨大的枯木,树根浸入水下却不腐,编织出鸟巢,一枚神之眼的空壳盛放其中。
“我以为他是你给我的一场梦。”公子说。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钟离令周围的地面开出金色的竹花,簇拥着湖泊,像墓前的花圈。这种花盛开即意味着竹林的死亡与延续。“有些道路注定没有尽头,依然有人坚持走下去。众仙家现在依然坚守着与岩神立下的契约,香菱努力消除人们对食材的刻板印象,胡桃为人们对死亡的错误认知奔走,重云与纯阳之体对抗,行秋寻求侠义与商道的平衡。阿贾克斯不是战士,却也战斗至今。”
“你之前说过传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朽。但是,钟离先生,”金花飘向树根鸟巢,却被公子截下。他牵起钟离的手,褪下手套,将花插在了掌心尚未愈合的贯穿伤上,一字一顿地说:“我可不是从谁坟墓里爬回来的鬼魂。”
“你受到了他的影响,也受到了我的影响,但你依然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就好像武艺之路虽有师承,但最终的路还是要各人自己走。人类的时间没有富裕到可以看清个体的不同,哪怕是花,每一朵也拥有不同的颜色、大小、纹路,昨天的花与今天的花亦存在变化,但语言不足以记录、亦不足以描绘,只能以名称划分为琉璃百合、霓裳花、清心等品种。但如果有了交集,同时以名字作为区分个体的锚点,便有了脱离于名称的意义。你们不仅是‘人’,是‘璃月人’、‘至冬人’,也是阿贾克斯、胡桃、重云、行秋、七七、香菱、公子达达利亚。我看得到你们的区别。”
“难怪你三句不离普遍理性。”公子单膝跪地,如骑士般亲吻花瓣,断流印记将花瓣搅了个粉碎,“我可能永远也看不清你,就好像没有终点的战斗,还能有比这更有趣的事情吗?”
若陀曾说,人类自以为看到了矿脉,自以为挖穿了地层,然而,那之下还有无数的珍宝,人既无力挖掘,亦只取自己所需。但人总会发明新的挖掘工具,找到矿物新的价值。没有亘古不变的事物,只有不断重复却又有所区别的历史。就像曾经的岩神,如今的七星。就像他和阿贾克斯都意识到了水和冰的区别,却走向了不同的路。
“和神不同,人终会老去。或许哪一天,我的武艺也会传承下去。或许有一天,你会因为磨损将刀递给我。”公子边说边用花瓣的粉末将钟离的伤口填补,如同岩石深处狭长崎岖的黄金矿脉。人的灰,或许在未来也会成为矿,“但至少不是现在。”
公子拿出一沓百无禁忌箓,贴了一张到了自己的脑门上,“‘人在羸弱的时候向外寻求信仰,强大之后转而信仰自己。’如果他想要的仅仅是神的刮目相看,那他早已得到了。但他没看清你,也没看清自己。”
符咒瞬间散成雪花,与神之眼、与无法放下的愿望一起消融。“看来,他比你想象中还要爱你。”
“不,我知道,”钟离轻叹一声,像雪落入大海那样寂静无声,“我一直都知道。”
公子停下收起符咒的手,看着钟离,仿佛此生第一次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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