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如何回忆我
“钟离先生,请允许我引荐一下这位至冬国的传记作家伊万先生。”我抬起一只手,边上至冬长相的高大汉子便摘下帽子点了点头。
“您好,伊万先生。”
“您好,钟离先生,我这次来璃月的目的是为了给执行官公子大人撰写传记。公子大人早年在璃月曾经驻扎过很长一段时间,是他执行官生涯十分宝贵的一段经历,所以我决定实地来考察一下。据说您与公子大人也有私交,请允许我对您进行一些采访,希望不要见怪。”
钟离先生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间,他掩饰得很好,熟悉他如我才能察觉出来。“多礼了,码头风大,我们坐下说话吧。”
我们走进了岩上茶室的包间,伊万先生在璃月停留的时间有限,再三致歉后便拿出笔记本准备开始记录。“说起来,这间茶室就是公子曾经活动过的地方。”
“真的吗?真是意外的收获,请您讲一讲。”
我清清嗓子:“是这样的,你应该知道那时的北国银行有债务处理人这样一个职务吧,收债在那时是专门的一项业务。执行官其实并不经常参与其中,但既然璃月作为你为他作传的最后一站,想必也很了解他的好战。当时这个茶室的老板因为不守规矩,被他教训了一番,他还在这里意外收获了在璃月的行动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道具——百无禁忌菉。”
“就是解开魔神封印的那个仙家秘宝百无禁忌菉吗?真不可思议,我此时此刻所处的就是见证过历史的地方。”他记录个不停,小小的笔被握在他宽大肥厚的手中上下翻飞,显得有点滑稽。他脸上的表情倒是因为这个逸闻兴奋了起来。“哦哦,说起解开魔神封印,这应该是公子早期执行官生涯非常重要的一战了吧,听说二位还都是亲身经历者,希望二位能详细叙述一下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这也是我此行最为重要的目的。”
我与钟离先生对视了一下,决定由我来开头。我的讲述也并非事无巨细,这其中有我的私心在。由于这是作为传记要出版的内容,我便将重点放在了他的计划,战斗和其中一些诸如他为我们付账这样的人性化细节上。钟离先生则时不时在一旁补充,大多是我所描述的时间点他的视角发生的事,我也是第一次听,感觉很有意思。初到璃月的这段回忆算是我周游提瓦特的历程中比较早期的经历,我都有些记不清了,可钟离先生记忆力非常好,连带着公子的一些小动作表情都描述出来了,让我有一种恍若昨日的错觉。他的声音很温和,语调平缓,讲述得也十分精彩,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他的主场,我和伊万只有盯着他频频点头的份。
“后来在黄金屋被旅行者打败后,公子因为使用魔王武装消耗过大,不得已在黄金屋休息了好一阵。那时旅行者去港口与七星仙人一同抵御奥塞尔去了,自然是不知道的。我到了黄金屋之后,他仍很挫败地躺在一堆废墟当中,看见我来了便像泄了最后一丝气一般彻底瘫了下去,还很虚弱地对我说:“罪魁祸首就是我,你恨我吗?如果想杀了我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动手吧。”我居然错过了他这么狼狈的场面,顿时有一点不甘的心情在。
“那然后呢?”
“然后我就扶他回北国银行了,到了地方他就疲惫地呼呼大睡了,跟我都没说什么。”
“原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呢,我也只在博士的工厂看过一次他很虚弱的样子,平时都是精神抖擞的,那次他也没让我扶,坚持自己休息好了再离开的呢。”
“和其他人描述的公子一般无二呢,要强好战,对朋友很慷慨真诚,从不为自己的行动找借口。”伊万笑眯眯地总结,一边整理着厚厚的一沓手稿。
“我很好奇别人都描述了一些关于他的怎样的故事呢?”我看着那一摞使用痕迹很重,并不平整的手稿,好奇心燃了起来。“我听说其他执行官不喜欢他,你有采访他们吗?”
“啊,有的,所有关于他的采访记录都在我手中。”说罢他顿了顿那一摞资料,“这些整理完后都会发表的,传记讲究真实,我不会去就故事进行修饰。所以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先借给你看吧,请随意翻阅。我想趁这点时间采访一下北国银行的工作人员,因为璃月未遭战乱所以他们仍是曾经公子就职时的那一批人。”说着伊万便将剩余的空白稿纸收好,向我们点头示意。
“因为伊万不止负责公子一个人的传记所以时间这么紧张呢,也情有可原,那么大的工作量全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我怕钟离先生对作家的匆忙心生不悦,赶忙为伊万开解。
“我并不觉得这位远道而来的传记作家无礼,不必担心。只是我也对手稿很感兴趣,我和你眼中的公子都有些差异,我也想看看别人是如何回忆他的。”
首先是他的家人们的采访稿,这些与我们想象中差距不大。他的父母对他既有骄傲又有担忧。从儿子从深渊归来后的反常,他们的恐惧,到得知真相后的悔恨,全都十分清晰地体现在稿件中。他的父母语言平实,但浓厚的感情全部都包含在那一字一句当中。他的弟弟妹妹还是如孩童时一样,对哥哥充满了崇拜和向往,即使是他们在知晓哥哥的执行官身份之后也不曾改变过。我看着已经成年的托克在谈起哥哥时的字字句句,嘴角不禁流露出了笑意。
令我惊讶的是,其他执行官对他的评价其实并不低。他们大多受不了他的个性,可对他的其他各方面都评价不低,尽管是以一种褒义词不多的语气说出来的。甚至有个不太眼熟的家伙开玩笑说想和他一夜情,应该会感觉不错。那个名字我翻来覆去看也没大印象,也许是后期加入的吧。但愿这一小段不会被出版,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稍稍偏过头看了看钟离先生的表情,他的面容依旧很平静,只是快速翻过了那一页。
“他的这本传记应该会很成功,他身上没有任何过于老套的桥段,我觉得就这么按照时间线编辑一下,封面放张他的照片就会很有销路了。”我抬起头来,窗外已是黄昏时分,这一摞采访稿不知不觉便将一个下午的时间从我们身上偷走。钟离先生将读完的手稿捋平整,一个个把小小的折角打开,伊万的文字精炼,但书写习惯不是很好,说真的以他的工期来看这打稿纸不过陪伴了他2个月不到就成了这副样子,希望他后续整理的时候能看得懂自己写了什么。
“稿件中他的家人提到他有一个随身佩戴的流苏坠子,但也就是一笔带过,现在想必在他的家中,旅行者,下回你路过至冬的时候,能否…….帮我传达一个不情之请,替我…..将那个坠子讨来,可以吗?”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应该怎么回答。这个要求可以说到了有点无厘头的地步,钟离先生一向善解人意,礼数周到,让我去帮他要这种东西,不像他的作风。他仍两手捧着那打稿纸,低垂着眼眸不发一语。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一个好问题,最好不要去贸然开口问,可是我也实在不乐意去做这样的事情,如今派蒙不再跟随着我,我少了一个可以大眼瞪小眼的搭档,便觉得格外闹心。尴尬的沉默降临小小的茶室,吞没他也吞没我。好在伊万及时从窗边路过,看我们二人还在,便直接从窗外探头进来:“二位,晚餐时刻了,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用餐啊?正好我请二位,当作配合采访的酬谢。”
我很感激他的直截了当和不善解人意,至少给了我一个转移话题的借口。路上伊万也很兴奋,他在北国银行的收获不小,叶卡捷琳娜对公子作为执行官的一面非常了解,又给他讲述了很多少为人知的细节。我们走到了万民堂,无他,今日香菱当班。她如今已很有女人的风韵,不再是一个活泼的小女孩,举止间多了老练和稳重。我们特意要了一道辣菜给伊万先生尝试一番,果不其然又是熟悉的外国友人品尝辣味食物表演时间,我和钟离先生在伊万的大呼小叫中相视一笑,先前的尴尬缓解了几分。
饭后伊万需要回旅社休息,我们也没有多送。如今的我在7国都有一间小小居所,就是我都不常住,每回回来都需要用风元素吹一吹才能住下。因此我都不摆放什么装饰物品,房间内总简陋得像是荒屋一般。
“说来惭愧,在璃月的这间屋舍,还是公子的馈赠呢,他走的时候说转让给我,我还就随便一听没当真。谁成想他是真的为我着想,说反正这屋子他买下了,不住也可惜,也正好让我有个落脚处。”我故意提起公子,想趁机把话题引到那个坠子上。
“我知道他曾经住在这里,我也奇怪他为何要置办房产,他说为了方便,北国银行人多吵闹不便休息,这间屋舍的原主人又不肯出租,只售卖,他懒得计较那么多,反正对于他来说一笔小钱,就买下来了。”钟离先生看上去依旧很平静。
“你似乎比我想象中更了解他,钟离先生。”我自觉这话有点危险,但仍是按捺不住。“方才在伊万面前讲述的时候我就有一种这样的感觉,曾经我满心想着去寻找妹妹,也没有太多关注身边的一些事情,今天这么一听,你们两个的相处似乎比我想象中更加暧昧一些。”干脆破罐子破摔,大不了也就是他不理我,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面前的屋舍,晚风将他的发辫一次又一次吹到身体的一侧,又悠悠落回去,他仍没有开口。我不死心,仍执着地等,我等待过很多事情,在漫长的等待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这点时间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我们进屋去说吧,更深露重。”他终于放弃了与我的无声角力。
“我并非有意冒犯,你应该知道我对于朋友都是很尊重的,对方不想开口的事情我永远不会逼问。可是你先向我提了一个非常无理的要求,作为契约,我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你不回答,那我只能当做你的请求不存在了。”一边开门我一边这么说,起初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可我始终带着点情绪,出口的话还是有些尖锐。
“对于那个请求,我十分抱歉。只是我本人去要的话,可能不会有太好的结果,毕竟他的家人不认识我。”他对于家具上的灰倒是不讲究,随意拂了拂便坐下。“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也很难开口,可我不认识其他能有可能做到的人,所以请你帮帮忙。”
“至于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复杂,我向你保证。我和公子绝不是什么隐秘的地下情侣,没有超出礼仪的特别亲密地接触过。”
“我不会苛责那样的关系,但我相信你也不会说谎。”
“我对他?有点想法,可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他是一个很好的青年,至少我是这样想的。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光很轻松愉快,即使是最早他别有目的地接近我的时候,那也是令我怀念
至今的一段美好的日子。至少对于钟离,他虽然不是百分百的诚实,但也是百分百地用了心,这份热忱使我动容,也使我对他的关注要多于其他人。”
“说的没错,他的计划并不是全盘的虚假,就算有利用,有算计,他对朋友并不虚假,即使是刚刚揭穿他的时候,我想我也会这么说。”
“钟离,岩神,双重身份令我无法对他袒露一切,这是对他不公平的地方。那件事过后我企图待他如初,可有些东西变了,这都是无可奈何的。就算我们俩尽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眼神里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前往稻妻的任务一下达,他立马收拾东西。我可以安慰自己他作为军人作派雷厉风行,但心里清楚他想要早点离开这个地方。现在这间屋子,我曾经来过,和他一起,他转手给你的时候便是现在这样,没有什么装饰物,那么我要告诉你,他每日住在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屋子干干净净,他像是把自己当做一个物件一样摆在屋里,因为他的心里始终有下一个停留的地方,他不会在哪里驻留。”
“你对他说过吗?他呢?有没有对你说过?”
“说什么?我们之间该说的都说过了。”
“你的意思是,你的想法,和他说过了?你不提感情,不过刚刚那一段话,还是能察觉得出分量的,他一定能听懂。”
“这不是说不说的问题,我卸任了,不再是岩神,可事实呢?”
“啊啊,那是自然,最终你还是为了璃月踏上了天空岛。”
“他也有他要做的事情。他走遍了每一个国家,这很好,这非常好。他曾经短暂失踪过,受过重伤,最后还是完成了那场辉煌的战役。我在那片纯白的战场曾经远远瞥见过他战斗的身姿,他收获了很多,进步了很多,招式变得老练刁钻,是理想的战士。这很好,空,这非常好,他度过了很完满的一生。”
“不,他没有,你知道,有一样东西他没有得到过。”
“不,我说过了,他度过了很完满的一生。”
我不解,抬起头来想从他被夜色掩映的面容中寻找蛛丝马迹,可我只看见了盈盈泪光。
“他离开璃月的那一天,在码头前,我作为朋友去送别。我们握手,拥抱,一切都像这世间熟识的朋友一般。”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到这里来,他也不知道,远处的汽笛声想起,船即将远航。我的手还环着他的背,他也环抱着我。那时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么近地注视着他的双眼,我第一次感觉它们原来真的是那么暗淡,我不知道我们究竟那样互相凝视了多久,我始终在犹豫,怎样开口,向他表达希达希望能够再次相见的愿望。他看上去也欲言又止,也许他这样的人,始终追求极致又高危的体验,会每一次的离开都当作诀别。最终我们谁也没有开口,因为我们的唇贴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那一幕为什么会发生,也许他也不知道,这都不重要。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那一瞬间,我们曾经彼此拥有过。”
他两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我沉默不语。我不需要再多问什么,心中已经暗自决定了替他完成那个不情之请。我不知道要怎样去安慰他,那一场战役使我们都失去了太多,我的妹妹没有回来,派蒙也离去了,公子的纪念碑立在来至冬宫前,七神当中也有几位魂归高天。也许带伊万来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也许不是,毕竟如果没有这一茬,也许他一辈子也没有勇气去提那个吊坠的事,这样他的一生就会很不完满。
“你后悔吗?没有对他说出口。”
“我不后悔,这才是我痛苦的根源。”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