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光的,狭小的房间。
黑发的男人无声坐在房间的正中央。沉重的镣铐锁住了他双手双足,粗糙的黑布笼住他的双目。他一言不发,连呼吸都是极轻的,只是安静地、顺从地坐在晃晃悠悠的木椅上,挺直了腰板,似乎是在恭候什么人的大驾光临。
不知过了多久,这间连时间流速都变得缓慢的房间,终于迎来了期待已久的客人。
橘发的军官,抿着唇,冷着脸,踩着规律节奏的步伐踏入了房间。他身形高大,若是站直,头顶便会轻而易举碰触到房间的天花板;若是展臂,双肘便会为两侧墙壁所困。他或许应该退出房间,在更加舒适的门外环境,来诘问房间正中这可憎的囚人。但是没有,他勉强着自己,把身躯塞入了充满污浊空气的狭窄空间,并随手关上了大门。
他们在对峙,囚徒与军官,被束缚的与自由的,正悄无声息地,倔强地对峙。
或许过了十分钟,或者十小时,甚至可能是十个月,十年。在这让人窒息的小天地中,时间便是最为虚幻、最难以丈量的财产,可以归于天空所有,可以归于大地保管,唯独不由人类捧于手心,混沌而多面。
最终是囚徒率先投降。他昂起清瘦的下颌,向着房间中另外一人,以他一贯的礼貌与教养,平心静气打了招呼。
“晚上好,长官大人。”囚犯大概是许久未曾摄入清水,他的嗓音嘶哑暗沉,像是砂纸在沙沙打磨金属,“祝您今日安康。”
无疑是真诚的、美好的祝福。可惜在场的另外一位,显然并不愿意领受这份真挚之情,军官嗤笑一声,军靴的鞋跟重重蹬上布满尘埃的石板,带起小范围的尘土飞扬。
“不要再假惺惺的了,钟离。”青年军官直直望向囚犯被黑布包裹的、理应镶着一对鎏金的眼眶处,脸颊处的肌肉不自觉抽搐,“我可没兴趣与恶名昭彰的政治犯互通有无。”
名为钟离的囚犯从善如流:“您所言极是,是我冒犯了。”
语罢,便不再出声,继续气定神闲端坐在那简朴的木椅之上,不动如山。
这次只过了三分钟,军官便再也无法忍受死一般的寂静。这房间如此狭小,以至于他连作为困兽的游走,都是种奢侈与无望。于是轮到他的投降,潮蓝的双目穿透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如饿狼锁定羸弱的猎物。
“我此次前来并非为了审问。”他冷冰冰地说,“我的……同僚的种种行径,以及你对此做出的反应,已经足以证明你是个不屈的斗士,绝不出卖自己的同志……”
“政治犯,长官。”
“什么?”
“恶名昭彰的政治犯,摩拉克斯。”钟离朝着军官的方向,略略勾起嘴角,“正如您之前的形容。所以,我绝非高洁的战士,只是个任人摆布的阶下囚,一个卑微的失败者而已。”
军官大怒,但却竭力遏制了自己的失态:现实未为他提供舒展筋骨的开阔空间,且他的内心,熊熊燃烧的搏动的心脏,亦在阻止将暴力的一面展现于眼前之人面前——尽管钟离根本看不见。
他深呼吸,再缓缓吐出。直到左胸中鲜红的肉块再度恢复到之前的有序,才木然出声:“请原谅我先前的失言与无礼,请您相信一时情急绝非我的本心……”
他背不下去了,便以鞋跟闷闷踢着身后的墙壁,蓝眼睛飘忽,像是无所依的落叶,悠悠荡荡停栖于钟离不断上扬的嘴角。
“在此表以歉意,我的……”他嘴唇蠕动,最终出口的却是另外一个词汇,“……兄长。”
被称为兄长的囚犯颔首,微笑。
“我接受你的道歉。还有,好久不见,达达利亚。”他伸出双手,向着久别重逢的兄弟的方向,话语中染着笑意。
显然并非亲生兄弟。
达达利亚是众所周知的出身高贵,即便是在垄断军政要职的贵族子弟中,他的等级也称得上数一数二。不仅如此,青年能力出众,善于交际,实属圈子中的顶流人物。
不会有任何人,将他与东方面孔的平民拉上关联。
然而,在遥远的、久远的、隐秘的记忆角落,永远存在着一对相互依偎的身影:早早失恃失怙而浑浑噩噩毫无目标的年幼者,以及作为小少爷玩伴而被任意摆布命运成为贵族养子的年长者。曾因为幼稚而针锋相对,却又因认清现实而为对方舔舐伤口。产生了朦胧的情感,于喘息中互相抚慰,但在某个傍晚分崩离析——
“为什么?”握住养兄瘦骨嶙峋的双手,达达利亚钝钝发问,“为什么?”
或许是久违的安心感,亦或是暂时沉溺于熟悉的温度,钟离过了许久,才轻声道:“达达利亚,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我该听到什么?”
“钟声。”东方面孔的男人回答,右侧稍长的鬓发随着他的动作,滑过了他苍白的面颊,“宣告战争结束的钟声。”
达达利亚皱起眉。
“这不可能。”他反驳,以毫无反转余地的语气道,“战争已经持续了许多年,在我出生之前就在打仗……这个国家需要战争,无论对外还是对内,你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场景仿佛回到了十年前,他们都还是十来岁的青少年,针对某一项课题展开激烈友好的讨论。但冰冷的现实将他们自阳光挥洒的绿茵下,扯回了不断下沉的深海,一间为冥顽不灵的政治犯特设的囚笼。
“战争破坏了国内的工场手工业,再加上行会限制,资产者力量薄弱,于是占国家经济总量比重最大的,是王公贵族的日常消费与政府军队的开支。”钟离轻轻叹气,“军队支持了官僚系统,官僚系统被贵族掌控,又反过来支持军队。但以上的,属于贵族的雄厚经济力量,皆是建立在农奴制之上,靠着对农民的压榨与奴役……苛捐杂税的重负超乎想象,达达利亚,这非常可怕。贫穷的下限永无止境,到最后他们只能逃跑,再加上这个国家根本不愿意接收外来的手工业者……我看不见未来的模样,一点点都看不见。”
达达利亚不为所动。
“的确如你所言,这是只有特权阶级能活得好的国家。”他双臂抱在胸前,面容冷淡,“但别无他法。我们所在的,就是这么个处在纷争版图上的国家。如果不想被吞并,被击垮,被像陶罐一样敲碎,我们就不得不战斗,去打仗。打仗需要军队,养军队需要钱……钱从哪里出?那些连经济总量十分之一都不占的商人吗?田地里服劳役的农民吗?还不是要靠傻……”他似乎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收了收声,才继续,“……依靠贵族阶级花钱养军队,供养君主制。”
钟离淡淡地笑了。在过去一同生活的记忆中,达达利亚总是认为他亲爱的兄长很少笑,实则不然,只是在面对那张漂亮端丽的面孔时,很难注意到灵动的金瞳之外的部位。而在现今,男人的双目被外物遮蔽,达达利亚才得空观察钟离形状姣好的薄唇,以及起伏的幅度。
无情的薄唇。达达利亚心中冷哼,他俯下身,索性盘腿坐在了木椅子旁,既扮演优秀的叙述者,又伪装合格的聆听者。
“所以你的法子是行不通的。自下而上的改革?在这个国家需要阶级分化与特定经济体制的当下,你所倾向的农民,是根本无法获得所谓的人权的。”
钟离不语,只做侧耳倾听状。
“你听到了吗,达达利亚?”他说,“钟声响起来了。”
在这一瞬间,达达利亚英俊的脸扭曲出狰狞的模样,他不愿抬头,他将视线集中在铺地的石板,以及钟离踩在肮脏浮灰上的雪白赤足,浓密的睫毛由于不平的心绪剧烈颤抖。
“那不是战争停止的钟声。”光是说出这几个字,他便感觉到腹内绝望的绞痛,“那是宣告你死刑的钟声……钟离,是枪决,再过几个小时,五点钟,你就会被押到刑场……”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我知道。达达利亚,我早就知道了,看守早就与我说了……”
年轻的军官发出“咯咯”的磨牙声,他依然垂着首,蓝眼睛在黑暗中晦暗不明。
“不!你不明白!”他低吼,好如被钢钉穿刺而鲜血淋漓的孤狼,烦躁懊恼,“你什么都明白,所以你才会什么都不明白!你总是这样,分明清楚我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却偏偏要与我绕圈!”
隔着黑布,钟离静静地注视着他的义弟因为颓丧而垂下的头颅。就如过去一样,用连他自己都不知晓的温柔眼神试图描摹每一缕发丝翘起的弧度。他没有作答,亦无动作,只是将手背上滴落的点点水珠,尽数接收。
“这个国家变得怎么样,我都不关心。”像是在梦游一般,达达利亚小心翼翼依偎着钟离被泪水浸湿的手背,他的双目如今便真如一片海洋,掀起狂乱的怒涛,“我不爱它。你关心的阶级,经济还有未来什么的,我也毫无兴趣。我的兄长,这世上唯一值得我尊敬的存在,钟离,我爱着你,从始至终爱着你,我爱你胜过爱其他的一切。”
囚犯长叹,凝重又悲哀。
“我知道。”他说。
如何能视若罔闻呢?他们曾经比靠血缘维系的家人更亲密,比海誓山盟的情侣更热情。只是超脱于今日今时才敢于吐出的爱语,在那之上,坐落着某种更加玄妙、虚无缥缈的桂冠。
他们对此心知肚明。
“你当然也爱我,但你会为别的东西,毫不留情推开我。”达达利亚颤抖着,他不住亲吻紧握着的,钟离失去指甲的双手,“你爱我,但你更爱你的理想。所以你会在我们意见不合后抛弃我,像是扔掉一条不愿意翻着肚皮撒娇的小狗……我是你的小狗,因为你喜欢小狗需要小狗。但是钟离,你是如此喜怒无常,见异思迁。你爱上了别的东西,小狗就成了累赘——不是吗?你追求平等,追求一场席卷这片大陆的改革乃至革命,我和家族加给你的身份就成了绊脚石……你去当你的圣人,当被压迫的人的指路明灯,你才不管被你上了项圈的小狗怎么想。”
钟离以类似叹息的语气道:“我不是圣人。达达利亚,我从来都不是圣人。”
“你当然是圣人。”达达利亚摇头,他终于抬起头,直视钟离抿成一条直线的唇缝,“只是唯独对我很坏而已。”
钟声响起了,这一次,牢房中的二人都听到了这庄重又雄浑的声响。
“只要你说你想逃。”年轻的军官扶上乌黑的镣铐,他近乎恳求,喃喃低语,“只要你这么说,钟离,我会带你走,一起离开这个已经腐烂透了的国家。你不是一直怀念你真正的故国吗?我们会坐船,一路向东,然后……”
话语被囚徒的摇头打断。
“战争要结束了。”钟离坚定而缓慢地将双手自达达利亚处抽出,置于大腿上,“这次的战败,会让他们意识到制度改革的必要性,只是一如既往不彻底。资产阶级或许会分到些残肉,但农民只会继续破产,丧失土地与社畜,沦为半无产者,摆在他们面前的选择,无非是进入工厂充当廉价劳动力,或者进入贵族庄园当雇佣工。”
“……你的努力毫无意义。”
钟离抬起手,他环住了久未相见的兄弟、家人以及爱人宽厚的肩,以面颊蹭着他喜爱的,毛茸茸的卷曲橘发。
“历史的走向本会如此。”他沉静道,“但我已在所有的土地里播下生机盎然的种子。而我,或者说我的死亡,会成为最后一块拼图。一切会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你不后悔吗?”
黑色长发的囚人以指尖缓缓勾勒出恋人面部的轮廓,他循着交织的温热鼻息,在达达利亚的唇角掠过轻飘飘的一吻。
“祝您今日安康,长官。”他答非所问,只是这般回答。
远处嘹亮的号子声唤回达达利亚四散的注意力。他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不知什么样的邪恶力量驱动着他来到了刑场,在边角处远眺着一场处刑。
士兵们在上级的指挥下,齐齐举起了短筒马枪,他们对准了站在指定位置上的,身形单薄的囚犯。
“预备——举枪——射击!”
一颗子弹集中了囚徒的膝盖上方,这使得他原地晃了晃,一颗子弹打偏只擦破他的面颊。鲜血滴落于草地,就连士兵自己也不知,是谁发出了致命的一弹。只是在烟雾中,这个胆大妄为的囚徒倒下了,伴随着冉冉升起的朝阳。浅淡的朝阳刺开破碎的晨雾,它好像在犹豫,最终去照亮了死去囚徒嘴角的微笑。
达达利亚突然感到目眩,他捂住额头,踉跄后退几步,直到后背倚上树木才勉强站直。他以为他会哭泣,会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肆意发泄痛苦与绵延不绝的呕吐感。
然而意外地平静。他只是呆愣地望向远远的,平躺在血泊中的那个人,喉咙像是被成百上千的飞蛾堵塞,张口难言。
他机械性地扬起头,他似乎听到了高高在上的钟声。
“铛——铛——铛——”
国都中心的大钟发出沉闷的撞击,它的声响会响彻四方,传至全国。它会告知它的国民一个不幸的消息。
——以及,一场连它自己也预料不到的清爽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