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向死狂奔
初到璃月的日子,我状态绝佳,做任何事都较平时顺利。但是,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当我感觉到有千万只蚂蚁在我手背上亲吻,当我按捺不住冲动,想把从街头到巷尾的帽檐一顶一顶掀飞的时候,我便知道,我的刀弓该见红了。这种时候,我一般会去冒险家协会,一打一打地对比委托,选一只最有价值的魔物追猎,再跳进山泉美滋滋地洗个澡——有时远至蒙德雪山,冰浴更是畅快。
那天我正打算这么做,他竟主动找上了我。
——我注意到阁下每个月都会在冒险家协会接取委托,外出一夜,然后带伤归来。阁下如果缺乏对手,不才小可愿请教一二,他说,但先说好,不可以用神之眼、邪眼等凡胎肉身之外的力量。
听了这话,我高兴得不行,立马琢磨起要如何用拳脚功夫打败他来。
待我俩走到后山,我已在心中已推演出无数种可能。他举枪之时我立马朝他飞扑,招式中蕴藏千般变化。但是,不论我怎样尝试,最后都会被他卸掉力,不轻不重地掀趴下。
我们直直从太阳西沉打到了月出云山。
在一次次交手中,我耗尽了体力,我破天荒地没有受伤,烂泥似瘫在草中。
虽未得胜,却十分尽兴!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竹筒,说是恢复体力的草药。我喝下后精神百倍,又想开打。他说今天到此为止,来日方长。
我想他不会骗我,就准备去山泉洗澡,问他要不要也去,可惜水还不够凉,不利于肌肉修复。
他说不要,对于璃月人来说袒露肌肤总归是有特殊含义的,还是不要。
但他还是跟去了,我在河里洗澡,他就蹲在岸边数伤疤,他显然是在数我身上的疤!伤痕是战士的勋章。我向他炫耀,他却直言指出其中一道形成的原理,如果他是我,一定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规避。
他的建议十分中肯,我感到自己又变强了,就很高兴。
我洗好了,赤条条从山涧爬起来,走到岸上去拿衣服,没走几步人便栽下去,不论如何都站不起来。
他叹气说刚才的药确实可以恢复体力,但我亢奋上头,透支过度,现在身体进入了强制休息环节,恐怕几个时辰内动不了一根脚趾头了。
他还说他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在这种情况下保持清醒的,我的神经与常人不同。
我被他扛回草地上,他就坐在我旁边。夜风擦拭着我的身体,夜月按揉着我的额头。数千虚情假意的星星和他昏黄似胧月的眼睛一起转向我,然后他问,像我这样的特殊之人,为何如此热衷战斗。
我想了想说,战斗还需要理由吗?要打仗了,风里纷争的气息是如此香甜。
他对我的回答不满意,穷追不舍。
我开始生气,说那还能有什么理由!
他突然站起,掏出枪杆子戳向我懵然的脑门!杀气货真价实,比迄今我在提瓦特遇到过的所有对手都来得威严恐怖。我真觉得我要死了。
那枪头却只斜斜擦过,恰未破皮。
他跨到我身,然后骑在我的腰上,把手烙上我的脸,紧贴颊肉,皱起眉头说,你自己看看,你在笑,这说明你的话只是借口,与其说是纷争吸引着你,不如说是死亡吸引着你,你就是找死。
我说那只是抽筋,嘴硬得不行。却暗暗害怕:我平日里可是天天把惜命、不要燃尽挂在嘴上的人,失控的茫茫无知的甜美而致命的诱惑都被我很好地埋在心底无人之处,就像藏进泥土的胡萝卜,也被他揪了出来。
然后他叹了口气,又弓身把耳朵俯上我的心口,他说,听,你的心脏还在战斗,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重压,仍然高奏凯歌,这是一颗多好的心脏。
他说,他不能理解,但他确实遇到过许多人,不为自己,不为他人,也不为城邦的公益,伴随欣然或惶恐,主动踏入了黑深的渊薮,把大好心脏都赔上,他不希望我也变成那样。我是他见过的有这种倾向的人中最异常的,却奇迹般活到了现在。
我说你不要给我上课!我在深渊下曾与真正的恐怖对视,那山岳一样的漆黑大鲸,我不希望我的家人也经历这种事,所以我一定会战斗下去。
他似乎高兴起来了一些,说我还记得战斗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就好。至少,我还拥有着生命,我还赞美着生命。像我这样的人,就应该在有暖炉的屋子里颐享天年,子孙绕膝。而不是把生命遗失在战场的某个角落,任野狗吮骨食髓。
那天我们在山坡上待到了月落西天。末了分别,他说,如果我手痒,可以择日再约他出来,希望下回我能有长进,我说我每天都在变强,你就等着瞧吧。
得到向来最讲信用的先生的应允,我心满意足,他却一次都没兑现。
风里传来了纷争的气息,我正在城外巡逻。
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我打开一盒军官特供扁豆牛肉罐头,生火热它,还打算在附近新抛荒的田里薅点儿甜甜花和胡萝卜,蔬菜不能少。
一声巨响把我摁在地上。
我于双耳流血中探头,只见一只一只火急火燎的浓烟从流血的天锤伸出手来,手忙脚乱地想抓住半片遍烧怒火的红云,云里有战争的鬼脸在得意狞笑——近几个月,战争高悬我们头上,吃饱喝足了城中霉运,获得形体,臭不可闻,使哪怕最不闻世事的呆子掩起口鼻来。
战争曾游荡在大户人家收敛奢侈的饭桌,战争曾盘踞在朱楼翠檐的房梁,战争曾攀伏在穿梭大街小巷动员民众的千岩军肩膀,战争曾喘息在施粥棚灰不愣登人群的眉头。
战争无处不在,战争无所不至。
所有人都知道要打仗了,然而当战争的铁踵踏碎玉今台的画栋时,这座千年未过兵的港城,仍被打了个人仰马翻。
城市燃烧,成为了地上仅剩的光源;碧波尽赤,从无数漩涡中钻出道道水龙,抓到什么就是什么。触了霉头的海兽尸体、触了霉头的建筑破片、触了霉头的老百姓,他们都被海浪裹上高空,再湿淋淋砸回海面。
虚假之天也适时露出了真容,红黑相间的经纬显现,织出锅盖的形状。锅顶原本放着太阳,现在只剩一个不断发问的的窟窿。
我没功夫看天,饿着肚子,沿着官道一路往城里赶,道旁渐有人家。建筑倒出肠子,伤者四下叫唤。有一伙强盗,我打飞了其中一个脑袋,余下一哄而散。不是什么有价值的对手,我也暂时顾不过来。
我沿山崖直接滑到了绯云坡一角,那里是钟离先生上班的单位。
我们那时因为隐瞒之事闹得难以相见。曾经香烟缭绕的小楼已成废墟,想必他也不在。这几个月,那间铺子的生意空前兴隆,因为他们是干给人下葬行当的。
不禁打的千岩军,平时我瞧不上,此时全不畏死,穿行在鬼哭狼嚎的街道,疏散居民。我拦住一位,得知:还活着的七星和仙人们,现在聚在码头,搭起了临时大帐。
待我赶到码头,听到下属唤我。我一回头,适逢一幢牌坊塌下来,下属在我眼前被砸扁,血浆和脑花溅了我满身。这时,一群黑红色气泡像夜鸟一样凭空出现,把我面前的地板全数抹去,我才意识到若不是为呼声阻滞半秒,我也早该熟透了。可这究竟是什么不讲理的攻击方式?我的已故下属很想知道。
然后我找到组织,璃月的仙人将一人成军的天理维系者指给我看——
成像用的圆形仪器中,天空岛女主人携红月不请自来,君临末日大幕的顶端。
她是一团苍白的火,恒常燃烧。敢于直视她威严的凡人,全瞎了眼睛。
好家伙!就是这家伙,是她用不讲理的真相,离间了我与家人!我气到发笑,新仇旧恨一把把剑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早就到过深渊。那时我就像拔萝卜一样,把诸神的面目看得清楚——这些不讲理的家伙!我承认神明有无法表达的无处不在的威力。可是在我充满大动乱的一生中,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决不允许这种威力在任何方面无条件地控制我。
于是我就近搭上浮生石战舰,船上掌舵的仙人似乎认识我。乘着开拔,他见缝插针地寒暄:
——幸会,至冬人。前回相见我们还是敌人,现在却上了同一条船。
——幸会,同志!光荣的女皇祝福我们所爱,愿我们的灵魂都能在无憾战斗后飞往彼岸。
——帝君在上,保佑我们活长久些。
然而天理维系者根本不打正眼瞧我们,她挥手间,在我的面前,活了千年的仙人们,纷纷如被开水浇掉了魂儿的鹌鹑,一命呜呼。
一艘战舰被抹掉半截,当场爆炸,把我抛出去,我因此偷生,却没好到哪去:我的面具碎了半边,一根断了的竹刺把另外半边钉死——从后脑勺捅进来,再从左眼眶穿出去。我的半边身体被浇上燃料,隔甲燃烧,使我窒息。
那火直烧到我掉进海里,才不情不愿地熄灭。
我的脑袋给打穿了,少了有大概半指甲盖脑花,以至那儿多少出了点儿问题。所以当我睁开尚且完整的右眼,只见一团漆黑。我头疼欲裂。
我不断下沉,皮肤不时擦上被搅和进来的建筑碎片,有时时是海草,还有一次和鲨鱼皮来了个亲密接触——可怜的鱼,一定被洋面剧变吓昏了头,根本顾不上吃我的肉!
剧痛把我全身的皮剥下来,再反着给我套上。连着好几分钟闭气,体温不断下降,我趁还没发昏,掂量了一下:除了脑袋,弹片也刺进了肩颈和大腿,大概是伤到动脉,只消拔出其中一片,我就会嗝儿屁。另外肚子也在痛,肠子大概破了,还让海水灌进去。直娘贼!我不怕疼,但那疼法扎心,使活着也似上刑。
我的处境就像当年的小屁孩儿,手无寸铁,掉下深渊。
但现在,我有反抗的意志,也有反抗的方法:除了女皇赋予的荣光,我身负深渊的馈赠,只消将此身完全转化成地脉的使徒,我就能洗刷耻辱!
我且掂量,我并非不畏死,深渊潮音是我童年的末日。在掉下深渊之前,我觉得自己拥有英雄的名字,是不会死的;那之后,我知道:自己不但会死,还挺怕死的,哈哈~
我也并非不在意自己的人类身份,我还想起我的冬妮娅和托克、我的朋友们、还有我的先生,女皇慈悲,他们一定会为我难过。战争开始后,我都没来得及与他们说上话,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人世…
但,我的思维越发模糊,现在顾不了那么多;即使不这么做,我也命不久矣。我的意识被黑猫毛茸茸的魔爪捕获,我只得调动仅有的清醒,指挥全身血液,把它们有序点燃。
满心都是终于可以大闹一场,作为士兵、作为英雄被编进睡前故事,我在极寒中兴奋到发抖。
前些时候在山上打架,先生猜得不错:在过去的无数烫人的夜梦里,我曾与强大的对手攻防撕咬,让烈日像烧蜂蜡一样将我灼化,如此,个体的意识归于永远的动荡不安宁的海面…这样的体验曾使我在每个梦醒的早晨,追逐野猫在房梁上乱蹿,把土瓦一片片掀起来。
除了家人与祖国这类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承认,在这种仅存在于精神的死亡预演中,我获得了某种快慰——我更不吝啬将这样的幻想,与解放神明治下的提瓦特人的事业相结合:
——不管我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要我在世上活一天,不可侵犯的个性便在我身上存在一天!而且我有享有它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你可以弄瞎我的双眼,但那时我还可以摸索着走路……你可以把我烧光,但那时我还可以成为一堆灰烬!
…………
在控诉诸神以激励自己时,在朝着深渊进发的路上,我极兴奋,无法集中注意力,同时还能感到些难过,肚子又饿了。
我想起许多年前:那年,师傅煮了一锅炖菜。我现在都记得那锅子,里头有深渊生物的器官。自那以后,我不挑食。
现在,我不再是人类了,连饥饿的想法也不会再有,我想起万民堂的炊烟:每次约饭,钟离先生都会点最切合我当时身体状况的菜,胡萝卜做的菜。仅此一次地,我想再见见他…
…………
——■■■■、■■■■!
这时,我听到钟离先生的声音唤我。
他的声音让我过热的大脑冷却了一秒,那是幻听,一定是我脑袋烧坏了。先生也有许多事要忙,我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来见的人,我得自己打主意。我挥手赶开夏天的幻觉,回归深渊寒冷而灼热的怀抱,回归由内往外烧的火焰之中。然而接下来的声音却让我一激灵:
——阿贾克斯、阿贾克斯。
——阿贾克斯、是我,钟离。
他直呼我名,我没法再装没听到了。
——阿贾克斯,你就不惭愧吗?你的心脏还在战斗,你本人倒先投降了。
这语气一点都不先生,倒让我想起了师傅。在我被师傅揍趴下的时候,她就这么嘲讽我。这话见效神速地把我的心火滋灭。
您先等等,您是怎么知道的阿贾克斯这个名字的?
我用上了敬语。
——你的家书上写着。
我想起确实有这档子事儿:我的家族让我自豪,钟离先生办事我放心。我极愿意与钟离先生分享我家的事情。许多下午,我展开信件,朝他高声朗读;许多早晨,我家书写到一半就按捺不住,跑去说书人那找他,请教璃月的种种习俗,把他的那些文绉绉的用语也一屁股塞进信里去。即使此时此刻,我连脑子都不太灵光,回忆这些事儿,仍能让我产生信赖。
——这场战斗我一直在看,无法正面参与,难为你们做到了此等地步。现在,你已经完成了你的职责,快睁开眼睛,过来这边。
他的声音是人高兴,但我说:我是效忠女皇的战士,发誓为她流干最后一滴血。再者,我的伤势自己清楚,神仙来了也救不了。我不能跟你走。
——唔,现在再要拉你,确实得费点力气。相信我,你还有救。
我说:上头还在打仗,我是女皇的士兵,我得出力,我还能出力。
——睁开眼睛,战争不属于你一个人。冰之女皇分给你力量,不是为了使你目盲,我也不是为了教你辜负她才来这种地方。我不想见你断送性命。
我十分感动,其实我早就已经相信他了,但我还得想想。
闪电射穿了我的脑壳。我的眼球疼痛不已。我身处我的战场,就像过去十年间一样,我是要一个人战斗的——冬妮娅与托克,无需理解大地下边与天空上头的真相。
我还怕那些声音都是幻觉,是深渊恶毒的玩笑,我若屈从诱惑,再次睁眼只能看到加料加倍的末日景象。
但最终,我虽然嘴硬,仍试探着睁开奄奄一息的右眼,发现竟可以看见东西了!
我又想起师傅那口胆大包天的锅子。
那天,师傅把她的雕花汤勺敲在乌漆麻黑的锅沿上——鬼知道都是她从哪个古国遗址薅来的。她对我讲:我儿,你听我讲,天理与七神治下的提瓦特就是锅老汤,已加不进新佐料,就连锅底的煤灰都在百万年前给运走啦,所以你们生来就该像腊月的硬煤渣子一样,谁也打不燃谁。尤其是你,我的儿,你生来就异类。”
现在,那口锅里熬煮的是人间,人间诸物燃烧着落水,在我的视野里形成发光的圆点,然后它们被气泡们亲吻着上浮,就打那儿不走了,旋转翻腾。我尝试往上头泅,
现在,我看到了一团金色的雾,初时只是一点照亮四面的光,然后它们沉降下来,让墨色的深水明如夏昼,让我不至于沉下去。
——甚好,你还在抗争。
我看到了先生的剪影,他为海面的波涛所阻,正避让着一茬又一茬的漩涡。
求生意志鼓舞了我,我死劲往上头钻。
深渊不肯放弃到嘴的生祭品,派出无数只小手,纷纷把我朝海心拖拽。
而那一缕金色的雾气仍然连接着我俩,这使我充满自信。
这时候,突然,浪头挟着一块舢舨,从我头顶飘过……须臾,阴影投在我脸上,阻隔了视线……也是仅仅一瞬的,那条脐带从中断开!
受此怂恿,一股蓄谋已久的邪念把小红旗插上了我的眉下三指,他们已经在我脑中的沟壑匍匐前进了许久,终于到达战略目标。冲锋号吱哇乱响,一个旅的士兵朝我大喊大叫。
这些伙计,他们曾在命运的节点支配过我无数次——在我扑向找打的邻家崽子时,在我追逐熊吼与狼嗥踏上月夜的雪原时,在我终于向伙伴举起挑战的刀弓时。无数次,我加入了他们之中,高喊乌拉,无数次…
霎时,我的心脏收缩,僵硬的手指扣紧扳机,枪口直指自己的脑门。
此刻,师傅露出了料事如神的嘲笑: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
然而,下一瞬间,那块舢舨被金光从中间破开,碎木片勾勒出漩涡轮廓,先生终于下到我的身边,接住了我的脸。他急着凑上来,为我渡了一大口气。
无数水泡贴着我们的耳朵掠过。
然后先生背着我泅上海面,爬上城南的礁崖。
我已经昏得不行:我那会是听不到爆炸与嚎哭声,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光色。
先生把我摆在地上——我与深渊半同化,是相当大的一只。他一直在对我说话,我听不到。
最终,他顿在我脑袋跟前,拍我的脸颊,我不知这是在演哪出。然后他撬开我的牙冠,有温热的铁锈味,顺着唾液的交换,钻进我的嘴里——原来是在把他的血喂给我,我是颇听说过一些触媒的概念的。他手上不停,一股青烟随着醒人脾胃的油脂焦香冒了出来。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法子补好了我的头盖骨,还缝上了眼皮,留下硬币大的疤。
我的视线逐渐聚焦,褪去甲壳,变回人类。我的身子暖和了起来,肚子又饿了。
这时天空又传来一连串爆炸,我一眼就瞅见天理维系者仍大摇大摆地飘着,把璃月人的战舰当靶子打。我爬起来就要抽刀雪耻,脚下一软又倒了下去。
先生把我翻过来,见我无碍,他才长长吐了口气。
我也得以仔细瞧他:他为了捞我,一身讲究的衣裳只剩衬里,湿得精透,上头还有洞——我猜这两个月他日子也不好过,倒不一定是今天才弄破的。他的束发散了,沾上了水草之类的脏东西。
总之,我打了败仗,很是丧气,又为还能见着先生高兴,几乎忘了饿。
就这一会儿,我算看清了,我们在山崖上,银杏成荫。在下边的大地上,街道熊熊燃烧,乳白色的烟雾奶油似凝在真实的天空——叫喊的平民,救火的千岩军,神之眼持有者,抗争者们,都蚂蚁一样奔来跑去。
我俩躲在这儿,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先生看了看下边,问我: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说,还不错,先生。给我十五分钟,不,十分钟就好,我保证爬起来!我还能打!
他却说,你已经很好地完成了你的职责。
我说,不,还没完!只要那个女人还在那里烧火,我的工作就没做完!
他说,这是一场战争,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战斗,甚至不只璃月人,你的亲人也在故乡战斗。看,七星就要把炮架好,决战就要开始了。
他将我扶起,让我背靠石头坐好,帮我拍掉衣服上的泥,然后指给我看。我顺着他手看去,看向天衡山,那是岩君所立隔断海潮的天衡山,那是仙人不惜血与命撑起的天衡山,那是璃月人遍栽萝卜和油菜的天衡山——此刻,已从中劈开两瓣,形状恰如一只破茧的蛾子。
一根被铸城龙形的炮管,从中暗搓搓探出头来。
这时候璃月人的战舰差不多打光了,霎时间天地静下来。朋友,不可懈怠!须知,静寂就正是暴风雨的外表和表皮,把暴风雨包藏在它本身中。
我问,这炮真得劲儿,是你造的吗?
他拧了一把头发上的水,说,这是城里工匠在仙人指点下完成的作品,现在我只是一介平凡的璃月人。
我问,要是还打不过怎么办?
他说,我相信人们备有后手。
我问,哇塞!还有更大的炮?
他说,我相信他们。
我说,我不信。我要亲手揍她!
果然,和平没能持续多久。
维系者是天上的红月,她发现了异状,扳起长钉,朝着荫蔽、拱卫、滋养这座港城的山脊送了过去,她也是这样摧毁玉今台和雪山古国的。
几乎是同时,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术式在天衡山的大炮周遭展开,越铺越广。白炽的光热,逐渐压住了城中的火红。光之洪流溢出炮口,对月怒号——
“ ! ”
那天夜里,神罚与文明之火迎头对撞,激烈的交锋在半空孕育狂风与雷暴,二力久持不下。
我看着焦灼的战况,万蚁噬心却动弹不得。
这时,山崖下头,璃月全城的神之眼都开始共鸣,凡人的心汹汹叫嚣,凡人的眼灼灼闪烁,无数道色彩各异的光线从各处汇来,那是意志超凡之人达到极致的愿望。
也包括山崖上先生的那颗——他为自己也留了一颗凡眼。
……但,哪怕面对全城人的意志,天理维系者不但纹丝不动,还像老太婆的手指,将长钉一寸寸往下摁。
我扣完手指抠脚趾,只想爬起来。
钟离先生半跪在我身边,将神之眼捧起。
一阵金雾,恰似捞我那时,从他身上各处渗出,涌向他的岩元素之眼,拧成一束,加入了万千愿望组成的合流之中。
我看得真切,他正把什么东西从身上抽出去,像在滤一锅汤,又像拧抹布。
从神之眼里伸出贪婪的触角,把他从头缠到脚,争先恐后地汲取养分。那颗石头超频运转,终于烧着了,点燃了他的手套和衣袖,火焰沿着手臂一路爬上去,把曾经体面的衣服全部舔进肚子。
好死不死,这时风越刮越大,一阵炸雷劈到一旁的银杏,燃烧的树被连根拔起,朝着先生横扫过来,避无可避——
平时,这根本不算什么,现在他一分余力未留,若被砸到,定受重创。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直挺挺蹦起来,抽刀就要去劈树,却发现神之眼临时熄火,无刀可用!
我人直接撞上去,被扫出去很远,喉头酣甜,刚治好的肋骨不知道又断了几根。还好那棵树因此改变了飞行轨迹,没砸到他。
我听到他喊了一声,■■■■。
这时候我的腿骨大概也折了,站不起来。海水被卷上天,又泼到地上。我就扣着地上的泥水,朝先生匍匐爬行。
他又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答应着,诶。
平时只消一次呼吸就能抵达的距离,似乎变得格外遥远。我像害了重病的人一样大喘着气。我终于爬到他的身边,攥紧自己的神之眼,把手敷在他燃烧的双手上,尽我所能地出力——
不论这颗不可燃的眼里头还有多少梦想的残骸,
哪怕这是最后一次。
火焰裹挟着我俩,无数冲锋号再次在我脑内吹响,敲锣打鼓,一个师都在喊乌拉,怂恿我就此放手,报仇雪恨。
又来了,又来了…伙计们,你们这时候来烦我,又有什么打算呢?
阿贾克斯。先生叫我。
我在这儿。我说。
这次,我终于得以彻底藐视他们,对徒劳的聒噪报以嘲笑。
——现在,你们谁都别想支配我。
而天上,两股力量在半空对吼着,撕咬着,搏杀着……让地上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霹雳雷鸣,海天齐吼,电光狂闪,城里所有还竖着尾巴的避雷针,齐齐举起青白的火焰,像节庆仪仗队捧着的蜡烛,温柔短暂。
终于,天光大亮,巨声渐歇。
确定胜利的那一刻,我扑到先生身上,抱着他又是哭又是笑,死命亲吻。
那天我们和好了,甚至比最初那会儿还要好。
先生也很高兴,却只说,与亲友一起跨越死亡,辛甚至哉。他还让我仔细些,当心伤口。
我俩待了一阵,先生给我瞧了伤,见我争气,又见天色发灰,便说,他得去找他的小领导。虽然来时已将那孩子安顿,她的本领更是自保不愁,还是早点碰头为妙。
我当然跟在后头——哪怕自己不穿衣服,也要把烂外套给他披上。
进了城,火已灭。千岩军还在忙前忙后地打扫街道、收敛尸体,军医和郎中正挨家挨户收治伤员,大半璃月人已经庆祝开——他们被他们中最勇敢的家伙保护得很好,战端初起就躲进了防空洞,只喝了几天稀粥,损失了点儿身外之物。道路两旁,尽是残垣断壁。璃月人全跑上了街,有些挤在路中间,有些站在折断的房梁,还有些爬上了烟熏火燎的钟鼓楼……说书的说书,唱戏的唱戏,吹唢呐的吹唢呐,敲锣打鼓舞狮子……哪怕最不会吹牛的人,都冲天嚎俩嗓,显示自己在这儿。
我俩斯斯文文地念叨“借过借过”,避开人群,贴着街沿走。
人们却不肯放过咱。我是真没想到,我引以为傲的一身伤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礼遇。愚人众本是过街老鼠,现在反倒成了英雄。
很快,我头顶戴上了稚鸡翎武生帽,胸前佩好了锦缎绸红花,背后披挂了红猩猩毡斗篷,胯下还坐了一头驴——那是豆腐匠家的母驴。小孩缠着豆腐匠把它借给咱。这驴本来骨架就嫌袖珍,又饿了这许多天,毛皮灰不溜丢,走起路来四蹄打摆,也装着织金红喜鞍——鬼知道是谁家出的份子。
我们还没走出两步路,就听后知后觉的豆腐匠的婆娘尖叫一声,从磨坊里直追出来,拽住先生,千叮咛万嘱咐,叫他记得还驴!孩子们则根本不管她的,前疯后跑,用核桃酥和桂花糖把我们的口袋塞满。
就这样,先生走在前边,牵着辔头。我在后边,昂首骑驴。我俩把人群从中间切开。
我这模样,把他给笑得直捧肚子。他的鬓角,也教人插了一支霓裳花。见他高兴,我更是得意坏了!现在,我既为家族增光,又得到了先生的认可。我朝着夹道欢迎的人群,一个劲儿挥手致意。
我们一路找到城根,没见着小领导,也不知道那鬼孩子上哪儿玩儿了。
我正打算吃点东西,邪眼传来通讯,我听完后说:
先生,刚有消息,说至冬那边在和深渊打仗,缺人得紧。两周后,至冬会来一支队伍护送七星派出的使团北上,我也得同行。不知先生可有什么想说的?
他似乎心不在焉:嗯,你就要回去了?
我也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谁知道呢。
他想了想说:你最好先不要急着走,我用岩元素造一枚义眼,过两天就给你装上。
我说:我不要,先生。比起这个,你先告诉我你是否愿意陪我走一趟?
他沉思半晌:唔,不出意外,有此打算。
我马上蹦起来,可怜的驴被癫得直撂挑子:真的吗!跟着我们的队伍一起?
他笑笑: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通路。你先别蹦,留心伤口。
我收敛了些,接着问:那你可愿意到我家做客,见见我的托克与冬妮娅?
他说:荣幸之至。
我问:一言为定?
他答:契约已成。
我欣喜若狂,开始胡思乱想,先生也要随我北上?先生答应了我!几年不见,冬妮娅当然已经成为了了不起的淑女,托克也是大小伙子了。他们一定能在先生面前为我挣足面子!
这时他说:还是得先把眼睛装上,否则视野会受影响。
我说:我打架不靠眼睛。
他板起脸,天阴下雨会痛,脑袋疼可不比身上。
我说:让他痛去,先生。若我痛狠了反悔,再来找你,你不介意吧?
他说:分内的事。你就不怕疼痛?
我说:怕的,先生,能不痛尽量别痛。
我觉得我再不好好解释,这话题怕是没完没了。要知道,这个月我憋了可多好玩儿的事在肚子里,现在只想和先生好好掰扯。
于是我说:我可稀罕它们了,先生。
我摊开手给他看:比如,这道疤是小时候留的。这是属于冬妮娅的伤疤,每当它疼起来,我就会想起冬妮娅。再如每当这道疤疼的时候,我会想起深渊和师傅;至于这道疤疼的时候,我会想起和伙伴在黄金屋的一战……再比如以后,如果这儿疼起来,我一定会想起先生。
我用指节敲打着下陷的眼窝,不同以往的触感很是新鲜。
先生闻言,放下了辔头,那驴就停在原地。他也伸出一只手,踮起脚,轻轻蒙住我没瞎的那边眼睛,这下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然后他说: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
他的手向下移动,说:你没在找死。
我说:哎呀!
他牵起我的手,摩挲我的掌心:你说说,它是怎么来的?
我说:小时候,我骑车载着冬妮娅,在镇上显摆。兔崽子嫉妒我的车,朝我俩扔石头。我只来得及护住冬妮娅——回过神来时,车翻了,冬妮娅在哭,我撑地的手已经被树枝戳穿。我把那大我五岁的崽种揍得跪下,让他在冬妮娅面前乖乖认错。我的勇敢维护了我的公主的声誉,这事儿我永远记得!
他说:家族声誉。
他又掂着我的胸口问:这里呢?
我说:十来岁时我掉下了深渊,被魔物一剑贯穿了胸口。那剑虽没有实体,却留了疤,还好遇到师傅,才捡回一条命。
他说:生存。
他又叩了叩我的额头,还不等他问,我就乖乖交待:我早就听说了击败风魔龙的荣誉骑士的威名,在黄金屋没忍住,宁可断了自己后路也要挑战她。后来想想,这理由站不住脚。结果你也知道,我先被风元素捆起来,又被岩元素揍了脑壳。
他说:是荣耀。
最后,他摩挲着我的眼眶。
我说:哎呀。
他这次什么都没问,说:就像这样,你比谁都热爱生命,只是明白生者必灭,又太在乎与他者的联系,所以要把它们刻在身上,带进墓里。体肤的疼痛是你与人的契约,就像对抗是你与自然的契约。你凭借这些契约,超越了时间的虚无。
…总的来说,先生关心我,我就高兴,但我不说。想法胡乱滋长……
没想到这时,一场雨劈头浇下,打落了挂满我头顶枝条的杂念的果子。大战之后总有大雨。博士说,那是炮火扬尘,俘虏了空气中的水元素所致,谁知道呢。
我俩不得不拴了驴,找了一间开膛破肚的屋子歇脚——至少,屋顶还支撑着可怜巴巴的体面。后院的瓦砾和着稀泥,大声抗议我们的鞋底。我们挤在一起,就地休息。
今天像有两辈子那么长,饿意像一群猫围着我蹦跳。
我翻出口袋里的零食,总算吃上东西了。
没等我嚼够,一阵啜泣伸出尖爪子挠我的心。
我绕过墙根,发现屋里竟还有人——
一小女子,珠钗歪倒,锦衣沾泥,正蹲在地上,像只让人给拔了毛的鹌鹑。
在她跟前,一面白布把千岩军的遗容贴合得十分相宜,陷下去两个玄奥的眼窝。怯生生的红,在上头蔓延。
姑娘捂着嘴巴抽泣,屋子里箱柜皆倒,锅碗瓢盆尽碎。
我的手心开始发痛,很是不忍,便说:姑娘,别难过,战死是军人专属的荣光。
她却说:他是为国而死,我不难过。
我犹豫了一下,问:那你作什么哭?
她答说,我为我爹哭,强盗杀死他的时候,他央求他们,不要让他的女儿看到父亲被砍死,能不能把他带到屋后杀,可他们不管…两位官人,你们且说说,这世上哪里还能找到这么好的父亲!
说完这话,姑娘又号啕起来,声震屋宇。
我走到隔壁,果然又找着了一具死尸,手脚发黑,喉咙让两刀撕裂,骨头开花,身上又给横竖补了七八刀,在地板与墙上涂上了一大摊暗红。
那之后,吞咽着苦涩的糖糕,我俩一夜无话,直到雨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