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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班倒是可以吧。只是…”女教师皱起眉,“有几个格外顽皮的,你得应付得来。”
钟离凑上去看了看她手上的名册。他一向对人淡淡,点了点头,就去工位上了。周围人都是金发碧眼白俄血统的男女,他一个中国人,引来许多侧目。他看见了,却仿佛浑然不觉似的,坐到自己座位上。
座位许久没人用,上面散着许多灰尘,笔、纸,教具,大家轮流用,倒都是齐的。他默默地清点了东西,又去投了抹布把桌子使劲擦过。对桌的女的是个多事的,凑过来对他说:“你们的毛真坏,打死我们那么多人。”他佯装听不懂,拿了东西低着头,逃出办公室。
好在时间正好。他拿了东西,就可以直接去教室。又下雪了,随着大风落在屋顶上,远处几条黑狗在锄净的雪地上互相追咬,转眼就跑向远处。更远处,就是他渡过来的地方——乌黑汹涌的中苏界河,霍尔果斯河。他转眼就要在异国教一个新班级,心事重重,无心赏景,踩着路上的薄雪往教室走。
他先前被民兵所救,在军营待了一段时间。也算摸清了这边的规矩:粮食日用品都论钱买,这点和国内一样,不同的就是售货小姐要看一眼你的配给卡。当兵的好心怕他饿死,给他整了一张。这意思就是,他即将要在这里住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你是民兵吗?你是干部吗?民兵发枪没有?你是医生吗?你是售货员吗?士兵问。他都摇头,用俄语回答:“不是”。最后士兵问,你是教员吗?他才点头了。又问他为什么偷渡,他回答:“国内在‘一打三反’…死人太多、太多了。”
说着说着,竟然落下泪来。兹事体大,士兵不敢做主,要给他上报,好在有位上尉曾在北京待过,见他会好几种语言,不像一般农民,按了下来。后来一聊,发现钟离博闻强记,好令人佩服的一位学者,又心里只想过清净日子,上尉惜起才来,便给他派活。只可惜百无一用是书生,钟离过惯了金玉日子,工厂里的活,一概干不来,好在他运气好,河边小村的学校恰好缺个老师,他便被塞去做回老本行。
这一切都样样都好,但一行有一行的岔子。钟离先前早已听说,这个班有一个叫做阿贾克斯的孩子。他的先祖、家族先按下不表,最主要的是一家人都是本地人,兄弟姐妹也多,小孩在外面就底气足。他几次把父亲的气枪偷来,射死学校里几只鸡鸭,不久之前,还把另一个小孩的腿打伤。他之前的那个老师走,难说没有这位混世魔王的原因。
钟离过往教书,还从没教过会拿枪的小孩,此时他走进教室,人声鼎沸,铅笔、橡皮、书包恨不得都在天上飞。桌子是连排的,缺腿短脚,有个男孩摇摇晃晃地站在桌子上面,正在潇洒地大笑。这真是目无尊长。钟离在这混乱之中走上讲台,讲台也是木质的,刷着老掉牙的绿漆。他看了眼,愣了愣,桌子上面撒了厚厚一层粉笔灰,一看就是故意的。一些书本散落在桌子上,封面都脏兮兮的,基本是毁了。他没声张,拎起其中一本,扫落一些灰,把手里的东西拍在讲台上干净的地方:“安静一下。”
桌子上的男孩扭过头,是个金发碧眼的男孩,长得像个洋娃娃。他看了他一眼,愣了一下,跳下桌子,跑到一张座椅前坐下,一条腿还伸在外面。其他人大约用了几十秒才陆续安静下来,钟离不是那种大吼大叫的老师,头疼得很。他环顾了一下,点了刚在站在桌上那男孩,说:“你到前面来。”
男孩站起来,看样子物资的匮乏没影响他抽条,好高一个,眼睛灵灵的,一看就许多鬼主意。他走到讲台前,蓝色的眼睛望着钟离,钟离一下子失了语,只好问:“你叫什么?”
“阿贾克斯。”男孩挺胸抬头地说,一眼不落地盯着钟离。
原来就是他。钟离没敢训,不疼不痒地说:“下次不许再站在桌子上。”
阿贾克斯眨眨眼睛,把训当夸,笑眯眯地应了。眼里透着狡狯,钟离也做过小孩,知道他多半阴奉阳违。他让他回去,接着开始讲课。一共没几个老师,他要教历史、写作、外语和博物,一上午就站过去了。有趣的是下课铃一打,阿贾克斯立刻窜到讲台前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小嘴拔丝似的甜:“老师,我帮您拿东西吧。”
这是哪一出?东西没多少,钟离没拂他意,让他拿了。两个人出了教室门,呼着白气往外走。一出门,阿贾克斯跟他承认错误,说:“老师,桌子上的粉笔灰是我撒的。”
这又是哪一出?钟离略微困惑,说:“没什么,记得回去收拾干净。”顿了一下,没能谨言慎行,又教训说:“书本有灵,要珍惜。”
阿贾克斯笑嘻嘻地答应了。过了一会儿,又问:“老师,你是中国人吗?”
“是,”钟离回答,“扬州人。”
“我以前也见过中国人,他们是从北京来的,我还和他们说过话,”阿贾克斯吹牛似的说,又想了想,问,“不过他们和你都不一样。他们不会说俄语,而且…”
“而且什么?”钟离问。
“他们没有老师长得好看!”阿贾克斯答。
钟离无语了一下。小孩的夸赞虽然好笑,但毕竟是真心的,他无奈起来,轻轻说:“谢谢。”小孩看着他乐,看起来比他还开心,蓝色的眼睛像是湖面一样泛起轻轻的涟漪。这时恰好快要走到办公室,先前给钟离分班的女老师正站在门口投洗拖把,看到阿贾克斯,喊道:“达达利亚,你的检讨!”
阿贾克斯像是被枪打了一样跳起来。他一边把手上的东西一股脑往钟离手上一塞,一边大声喊:“钟离老师下次再见!”,一边跑走了。钟离完全不懂发生了什么,接过呆呆回了一句“下次再见”,阿贾克斯已经跑得没影了。这时女老师才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骂道:“小混蛋!”
“达达利亚?这也是叫他吗?”钟离一头雾水,问。
女老师咳嗽两声,说:“对。他爷爷知道他想去当兵,给他起的。”
钟离博学广识,知道达达利亚是意大利喜剧里“丑角”的意思,阿贾克斯却是俄罗斯民歌里一个英雄。他默默说:“这名字寓意不太好。”
女老师哼了一声,“不太好也是长辈给的名字。想上战场就别老想着做英雄。”
她拍了拍裤子上的雪,慢慢往回走。钟离这次记住了谨言慎行,不再多话,跟在她身后。老师们的办公室和工厂合用,这时雪暂时停了,楼下有男孩子在锈迹斑斑的篮球架下打球。钟离眯着眼睛往下看,恰好看到阿贾克斯跑过去加入他们,和领头的男孩儿对了对拳头。他忍不住笑了笑。
到了下午,学生和老师都要去工厂参加劳动。到了下班,钟离随着一群老师往外走的时候,又看见阿贾克斯。他被簇拥在一群同学工人之间,一看就是大红人,看见钟离立刻冲他挥手,喊:“老师,明天见!”
他身边那些人起哄起来,拉着他往外追跑。钟离笑笑,也冲他挥挥手。旁边的老师就稀奇道:“这混世魔王,他倒挺喜欢你。”
钟离看着阿贾克斯走远,问:“很奇怪吗?”
那老师耸耸肩,说:“他已经气走好几个了。不错,你好好干吧。”
老师说完就走了。钟离站在原地,搞不清楚自己哪里招人喜欢。难道真是因为长得好?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收拾了东西,慢慢往外走。他单身汉,漂泊他乡,本来连个住处也没有。还是先前那上尉看他才学过人,才在工厂宿舍里给他借了个地方住。旁人都有家,本有人与他同路,他走着走着,就和人群分开了。
住处说是宿舍,其实就是筒子楼,雪后又湿又冷,好在现在是冬天,他肺有旧疾,若是夏天,估计闷得待不下去。厨房就在隔壁,大晚上的,还有人在做饭,墙不隔音,锅子盆子碰在一块叮当响。那厨房钟离去看过,油堆了两斤厚,他恨不得拿个钢丝球给一寸寸刷干净,可惜有心无力,只好不看。
这屋子钟离前日入住,花了半天打扫卫生,学校给他预支了二十卢布,说月末从工资里扣。他拿这二十卢布买了被褥,买了桌子,脸盆,纸笔墨水是万万不可以没有的,再置办一些日用品,就花了个七七八八。此刻,他疲惫地回到屋里,独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椅上。没有笔墨纸砚,没有窗外咿咿呀呀的唱腔,桌子上连一只毛笔、一张宣纸都找不到,抬头是北国的漫天风雪——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彻彻底底地,身处异乡。
泪是不可能流的,因为还要生活。他歇一会儿,就要赶着去接热水了。
好巧不巧,第二日他上班路上,又遇见阿贾克斯。天晴雪停,昨夜下得不大,太阳出来,反倒把路面上结出一层湿滑的冰来,阿贾克斯牵着两三个高矮胖瘦的小孩,慢慢走在路上,看见他,冲他招手,伙同了小朋友,一起乱七八糟地喊:“老师!”
钟离老师小心翼翼地走,生怕迈大了步子一屁股坐在地上。阿贾克斯带着巨大的帽子,鼻头冻得通红,看着他谨小慎微的模样直乐。小孩看着都像是他的弟弟妹妹们,估摸是去上学,一水的白皮肤,金色头发,蓝色眼睛,长得像洋娃娃,穿得像企鹅,在钟离眼里,算得上稀奇又可爱。
阿贾克斯冲他笑,喊:“钟离老师!”钟离微笑地冲他点点头。此时,小孩们开始作妖,一个女孩拉扯着阿贾克斯的裤子抽搭道:“哥哥,我不想上学。”
于是另几个也闹腾起来,看样子也不想上学。阿贾克斯开始展示他“哄”的技术,又是看电视,又是糖果,又是陀螺玩具,钟离看着好笑。这时,又一个小男孩扯扯他的裤子,显摆似的大声说:“我喜欢上学,我要先走了!”
小孩人小鬼大,一股怪力,拉着钟离就跑。阿贾克斯在后面着急:“托克,你慢点!”小孩充耳不闻,拉着钟离就跑进了晨雾里。
这下小孩们也不闹了,也不嚷嚷着不上学了,一个个都追着托克往前跑去。阿贾克斯自己也是个大小孩,喊两声别摔跤,心如油煎火烤,也急急往前赶。前面就是小学门口,他追着跑了一会儿,看见钟离站在校门口,衣服有点脏了,小孩们团团围在他身边,伸着小手给他拍衣服。看见阿贾克斯过来,小孩们打报告道:“哥哥,钟离老师摔倒了。”
托克低着头站在一边。阿贾克斯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拿出当哥的威严,质问:“你在干什么!不是说了地很滑吗!”
小屁孩低着头说:“因为大家都不想上学,托克要给大家做榜样。”
“…”阿贾克斯责怪不起来了,只好另外寻衅:“那为什么拉着老师?让老师受伤了怎么办?”
小孩头更低了:“因为托克喜欢老师…”他飞快地看了钟离一眼,又默默地说:“我们都好喜欢老师…”
什么混账理由!阿贾克斯听了,更怒火中烧;钟离听了,只觉得好笑。难道他有什么招阿贾克斯家喜欢的血统?他赶紧上去给小孩解围,说:“没事,我也没受什么伤,算了吧。”
他这么说,阿贾克斯师出无名,只得作罢。目送小孩们进了学校,高中还要再往前走几步,阿贾克斯沉默地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抓住钟离在外衣口袋里的右手。钟离跟他拗了半秒,宣告放弃:毛子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阿贾克斯抽出他的手,手上赫然有一道伤口,从食指和无名指中间一直延伸到下边,很长,看样子是地上的冰划出来的,流出来的血已经有些凝固了。他垮起眉毛,问:“老师为什么不说啊?”
钟离笑了笑,说:“小伤,没关系。”
阿贾克斯立刻急了:“万一得了败血症,很容易死人的!”
钟离退了一步,只好承认:“没必要让小孩知道。”
阿贾克斯被这南方的柔情捅了一刀,不偏不倚,正好捅在心口上。他没忍住,小声问:“让我知道就可以吗?”
钟离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他大他十年有余,但阿贾克斯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他这话说的,提醒钟离他也已经快要成年,是一个小男人了。他笑出来,于是也像问一个和自己相仿的男性那样问:“阁下有什么办法吗?”
阿贾克斯当即被哄好了。他是本地人,熟门熟路,当场带着钟离去学校值班室借了酒精纱布。钟离怎么也想不到能在这里借到东西,万幸有个小本地人。随后,他去办公,阿贾克斯去教室;他讲课,阿贾克斯在下面听。到了写板书的时候,他写不了,扫视了一圈,暂时只认识阿贾克斯,于是又把小伙子叫上来替他写板书。他说一句,他写一句,不耽误事。
中间有老师来看过一次,嘟囔着:“他怎么就喜欢你呢……”又踱步走开。
钟离心里一无所知。阿贾克斯喜欢他,等于整个班都喜欢他,第一天的恶作剧基本上没再出现过。小孩真诚,看他就是他,不是别的什么。这让他整个心都亮堂起来。中午回办公室的脚步都轻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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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办公室,却见其他老师一个不少,都坐在座位上,三三两两的聊天。他没想太多,开口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有几个人蔫头搭脑地看了他一眼,没人回他。
他轻飘飘的灵魂这才回归肉体。没说什么,坐了回去。下午,教师的工序表出来,有人来和他说了一声,他去看了一眼,果然,其他人都比他少一天。他问了一句,人家说,规矩就是新来的多做。
那这多做到什么时候为止呢?
先干一个月看看。人家说。意思是你未必干得了一个月呢。
钟离看着温柔,骨子里硬。人家挤兑他,他受得住,人家说他干不了,他反而得拿出来试试。他只当是自己初来乍到难免受挤兑,有好心的老师看他糊涂,偷偷点拨他:阿贾克斯家在军队里数得上号呢!他才恍然大悟,自己这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了。
那是不是应该疏远阿贾克斯呢?
他思考了半晌,没能舍得。大难不死的人,知道真情好珍贵。他宁愿吃点苦头。
阿贾克斯天天来上学见他在,晚上来学校打球,又见他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咂摸出一点不对,常常摸进办公室看他,帮他看作业本。钟离真就硬撑着受了,一句苦也没叫,谁知道一下大雪,病来如山倒。阿贾克斯知道了,自己脱不开身,就指使托克去找他。小孩学舌:“哥哥说,他还有两个小时零六分钟下班,下班就过来。”
时间怎么这么准?钟离头昏脑胀,只好苦笑。送走了托克,他又回桌前坐着。他过往感冒从不卧床,都是工作着硬撑,过两天也就过去了。谁知这次不同凡响,他趴在桌子上,就这么睡了过去。醒来有人在门外砸门,他过去开了门,是阿贾克斯。他还没说出话,一个喷嚏先走上三路:“阿嚏!”
阿贾克斯伸头看屋子里,怒道:“老师,你又在工作!”
“没关系。”钟离道。他拦不住,阿贾克斯直接挤进门来,又大惊小怪道:“你怎么不躺下!”
“没那么严重……”钟离说。说着,这才感觉身上发冷,屋子里也又湿又冷。又是一个喷嚏。
“老师,我们这边冬天,真的会死人的。”阿贾克斯教训起他来。钟离被小孩训得没脾气,点上火盆被塞上床,打了青霉素,吃了阿司匹林,还是头昏脑胀。他右手伤还没好,阿贾克斯拆开来看,果然是发炎了。阿贾克斯又训他:“老师,伤口不能沾水,你是不是又忘了!”
钟离听着他一声声叫老师,已经觉得非常安心。觉得累了,闭上眼睛,伤手轻轻地在他手上抓了抓,轻声说:“过两天就好了。”
阿贾克斯握了握他的手,只觉得滚烫。他触目所及这间屋子,伸开腿都逼仄,也没有壁炉。他脑子一发热一心疼,说:“老师,你搬去我家住吧。爸爸喜欢有知识的人,他会同意的。”
钟离听了这孩子话发笑,闭目轻轻说:“哪有这样麻烦的道理。”
“不麻烦!你可以…做我的家教!”阿贾克斯灵光一现,脱口而出说:“你可以教我中文。”
这更是孩子话。孔夫子都烧了。钟离听了这话,轻轻地苦笑:“现在学中文,还有什么用?”
阿贾克斯被他一噎,暂时沉默了,趴在床头,过了一会儿,不死心,问:“老师,中文的‘老师’怎么说啊。”
钟离好像快睡着了似的,用气音游丝似的回答:“……我们一般叫‘先生’。”
“…先生。”阿贾克斯自言自语道,把名字加上作为前缀,“钟离先生……”他又趴回床头,看着钟离,又重复:“钟离先生。”
钟离半梦半醒,闭着眼笑道:“阁下待我真好。”
阿贾克斯把热水倒出来,放在他床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又自言自语一样:“钟离先生…”
钟离听着他这么叫,竟然安心地睡去了。
阿贾克斯盯着他看,心想:先生怎么能这么好?
穿着洗的发白的棕色咔叽工装,露出的手好;走进教室来,把书本啪地拍在讲台上也好;说汉字的样子像是含着冰块好;睨他一下下的样子像鱼翻水花也好。先生是伶仃的美,不是孤绝的美,是跳荡的美,不是下贱的美。
他听人说,在中国,有些地方是全年都不下雪的。河里的水也是,一年都不会上冻。他无尽地遐思起来,关于遥远的南方,关于温暖的南方,关于素未谋面的南方。钟离就来自那个温暖的地方。他们管他叫先生。前鼻音,舌头在上腔一点,是老师的意思。俄语的老师,中文的先生,都是他。他很痴迷地看着钟离的脸,学着他的频率呼,吸,呼,吸。红土上长大的小孩,见惯了奴性、流放、拘禁和剥夺十年通信权,见惯了扭曲的人生和扭曲的人。此刻,他却无师自通地了解了爱,无师自通地了解了死,了解了恻隐、牵挂、缠绵的心情。从今往后,说起爱就只有老师。说起老师,想起的也只能是爱。
钟离一无所知。他这一躺,心里气一松,结果一病不起。印象里,似乎只有上小学的时候才得过这么重的病。第二天医生来了,下诊断如同下审判:还好服药早,否则,至少肺炎!
他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阿贾克斯似乎每天都会来,来不了的日子,就差他的弟弟妹妹跑来送饭送菜。小孩挺愿意干这事,钟离只遗憾自己没法招待。他几次迷糊到明明记得起床开了门,却不记得人怎么走的。偶尔清醒的片刻,他看到阿贾克斯抓着他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他想说,你别在这里,传染你怎么办,快回去,忘了说没说,就又昏睡过去了。
病中的人更爱做乱梦。梦待他不好,繁华的前半生,一次也没梦见,倒是梦见许多后半生的情节,送走父,送走母,送走妻,送走儿,家财散尽,宛如大梦一场。最后,竟然梦见那年滩涂上听一乞讨老头唱一出“坐宫”。那歌哀哀的,弦上颤音仿佛大风刮树叶。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
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他那时春风得意,听了也听不懂,记了这几句,被同行人拉走去吃酒。到今天,才知道烟花易散,热血易冷。人一走,茶就凉。生死聚散,地老天荒。阿贾克斯坐在床边,看准他做噩梦,就推他,说:“先生,先生。”
他说的中文。钟离悠悠醒来,竟然一瞬间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虚虚地唤:“阿贾克斯?”
“嗯,先生。”阿贾克斯应道,拿袖子给他擦眼泪。
钟离发了一会儿愣,有些无措地问:“怎么…改了称呼?”
“因为好像我这么叫,先生就安心很多。”阿贾克斯答。钟离叫他说得一阵猛愣神:自己竟然已经思念故土,到了这个地步。
可是,回得去吗?故土,故乡,长夜难明。回得去吗?回不去了。
阿贾克斯机灵,不问钟离梦见了什么。钟离待他走开的时候,下床走到书桌前。书桌上,散着许多封信,信封上面都是空白的。他写了很多封,写给国内,寄中华书局,寄商务印书馆…呼吁重新开始出版,呼吁重建大学教育,呼吁停止文化革命…缠缠绵绵,密密麻麻,都是字。因为怕被扣上间谍罪,他一封也没有寄出去过。
他心里哀恸,像是身体深处的伤,隐隐作痛。
重复写着寄不出去的信,正如身处在隔音的房间,却大喊着想要惊动窗外的人。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烂柯人还回乡作甚?徒劳,徒劳,徒劳,他早已认清一切终究全部都是徒劳。他将桌上的信团了团,毫不爱惜地卷起来,丢进火盆里。火就这样燃起来,他看着火燃。阿贾克斯回来的时候,正看见这样一副场景:他的老师站在火盆旁边,火烧得三尺高——露出一截未烧尽的白色,上面是娟秀的中文。钟离静静地看着火,眼睛里火光闪烁。
他看得呆了,抱着晒干的衣服,过了很久,才唤:“老师……”
于是那煜煜的眼睛向他看过来。钟离看着他。阿贾克斯一来,好像整个屋子都亮起来似的。那种年轻的朝气,是盆栽和装饰品都借不来的。他好像是从上帝那里借了三寸火光冲天,化作了阿贾克斯,温暖地、跃动着,熨帖他的心灵。
许久之后,他长叹一声,宽慰小孩说:“我没事。”
阿贾克斯扔下衣服,非常幼稚地扑过来抱住他,下巴颏蹭在他肩膀上。他暖和和的,像个沉甸甸的热炉。钟离上次被人这样紧紧拥抱,还是和父,和母,和兄,和弟,他想起亲人,想起家人…阿贾克斯像是此岸一艘小小的、小小的渡船,亮着灯,摇着橹,在黑暗的河面上,把他从溺毙之中解救出来。
钟离默默地回抱他,说:“劳你担心了。”
阿贾克斯大小伙子,仗着小孩身份撒娇,脸皮却薄,待分开,整得满脸通红。钟离装作没看见,开始转移话题。可惜他聪明有余,圆滑不足,叫阿贾克斯看了出来。阿贾克斯心想:坏了,老师知道了。
又想:不应该,老师不会往这边想。或许没看出来呢?
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想了半天,大惊小怪,小题大做,自己吓自己。钟离问了自己睡了多久,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钟离这才知道他原来已经睡到第二天晚上。阿贾克斯替他请了假,要不然算旷工——谢天谢地,他又欠小孩人情。阿贾克斯魂不守舍,他却很坐得住,坐回书桌前,又要开始工作了。
阿贾克斯于是又想:他是不是真的没看出来?
他于是也不走了,不见外地坐到钟离的床上去。钟离套了一件高领的毛衣,伸手去汲墨汁,手臂好像弯曲的灯臂,在墙上印出深深浅浅天鹅颈子般的影子。他刚落笔,又想起什么似的,笑着站起身,扔给阿贾克斯一样东西。阿贾克斯接过来,问:“这是什么?”
“九连环。”钟离笑着说,“我小时候常玩的,你解解闷吧。”
阿贾克斯给弟弟买过机器人,给妹妹买过芭比娃娃,他玩玩具的日子,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他莫名地开心起来,老师爱他,爱他!到底是什么样的爱,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好想永远做老师的学生。他看着钟离的背影想。
天像拉了帷幕那么快,唰地黑下来了。屋子里的光,逐渐变得晦暗不明。只有书桌的灯是暖黄色的。阿贾克斯还没解开九连环,钟离就哄他走,说:“再晚,路要不好走了。”
阿贾克斯不愿意走,却要怪在别人身上:“老师,我走了,你晕倒怎么办?”
钟离笑起来,没答他的话,向他伸出手来,说:“走吧,我送你走。”又说:“明天还能再见呢。”
明天、明天。阿贾克斯被这个字眼蛊惑了,他被钟离拉站起来,钟离的手指冰冷,他套上大衣、帽子,围上围巾,被钟离拉着往门外走去。出了门,钟离吓了一跳:皎洁的月光下,路两边的雪积了有半人高!阿贾克斯看见他的表情,简直幸灾乐祸起来,问:“老师是不是没见过雪啊?”
钟离说不出话来。这是雪吗,这是老天拍了一层棉花在地上!他磕磕绊绊说:“见过…但是…没见过这么大的…”
阿贾克斯更加志得意满起来:“这还不算大呢!去年这个时候,雪积起来比我还高。”
那还了得!南方人听得大震撼。阿贾克斯手欠,下意识在路边的雪堆上掏掏,掏出一个雪球来。他拿着雪球发愣:若是朋友、兄弟、姐妹,他马上把这玩意儿塞进人家脖子里。可对象是大病初愈的钟离,他不敢,也舍不得这么做。出他所料,钟离看见了,竟然下意识地闭上眼,好像纵容着他,等着他砸。
他拿着雪球愣住了,好像一瞬间砸也不是,不砸也不是。最后只好轻轻地扔在钟离的衣服上。雪球碎开了,变成一朵白色的花。钟离睫毛颤了颤,睁开眼微笑地看着他。他的老师像是书法家泼洒在雪白画布上的一块瓢泼的墨点。
那个瞬间,他突然无法再忍受这种纵容了。他已经忍耐了一整天,他丢盔弃甲,老师却从容不迫。他才爱上他,却好像已经忍耐了一整周,一整个月……已经忍耐了一辈子之久。十七岁的人生尽头,是像墨点一样被人泼洒在雪地上的老师。
他垂下手,颤声问:“老师,你是不是知道了啊?”
钟离默默地看着他。
他接着说,说下去:“老师,你别把我当傻子。我喜欢你,我对你发誓,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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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有意卖关子似的,喝了口茶。茶口讲究,杯子都是重金请人从景德镇送来的,白瓷用了很久,一点也不染。
“那您答应他了吗?”我完全忘记记者的身份,追问道。
他轻轻晃着茶杯,微笑道:“当然了。”
“您真有勇气。”
“如果没有勇气,我也不会单走霍尔果斯河。”他有理有据地说。
那是九十年代,随着一声振聋发聩的播报,苏联解体了!这厢一如往常:香港回归中国,张国荣的《霸王别姬》一炮走红,林青霞要嫁人了,惹很多人伤心。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他的阳台恰好靠窗,二层望下去,是碌碌来去的人流。
先生已经快五十了,可是很稀奇,看起来不老。他仍旧保持着每天高强度的工作频率,我不清楚他的产业究竟都包含什么,但这个地段的房子,已经说明了非富即贵。不久之前,他倒腾古玩,一尊方尊随随便便拍出一百万的价格。好像他心里有一股劲,挺着他不老,不倒。
“那,后来呢?”我问。
他看着我笑了起来。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危险的问题,因为后来是个危险的伪命题。所有看似美好的现在,都可能变成苦涩的“后来”。
“后来?”他轻描淡写地说:“后来他参军,成了‘克格勃’…我就在霍尔果斯河边境待了十几年。”
“我那时才知道,他是将门之后,不过是寄养在边境。勃列日涅夫时期后期,物价涨得厉害,他跑回来见我们,给弟弟妹妹带吃的。他在我窗子下吹口琴,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听到那调子,就下楼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就先讲到这里吧。”
“谢谢您,”我道谢道,临走前,又问:“明天还是这个时间吗?”
“就这个时间吧。”他说,伸手拧开了录音机,送客。戏响起来,咿咿呀呀地唱着。忽地,一声长嗓子扎穿人心:
“千拜万拜,赎不过儿的罪来——”
苏联解体后,旧情报机构大震动,克格勃大半解散,一部分不重要的资料被放出了。钟离只知道他叫阿贾克斯,或者可能登记名为达达利亚,于是就照着这个名字找,这部分资料一共有千余份,是个相当大的工程。到底找得到,还是找不到,都是未知数。他开出条件: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找到,多少钱他都愿意。
我和同僚扑在档案里一个多月。叫阿贾克斯的人很多,由于担心泄密,档案上都不附照片,只能通过经历来比对。一通忙乱,一无所获。最后,我们在T字行找到一个曾经参与德国境内情报搜寻的人,他叫Tartaglia。除了他时不时地出现在德国之外,履历都对得上。tricky的是那个g不发音。只因为一个不发音的“g”,耗去我们如此多的功夫。真正的阿贾克斯像是海潮落去的礁石,湿淋淋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我带着档案去找钟离。哪怕当我递给他这份档案,告诉他这就是他要找的人时,他也难以相信。如果按照这份档案,这个叫阿贾克斯的年轻人彻底过着双面的人生。他的公开身份是莱比锡“苏德友谊之家”的干事,节假日或者难得的闲暇,他回到家乡,却要假装自己就在不远处的城镇,做些接打电报的琐碎工作。一份档案包含很多东西,厚厚的一个牛皮纸袋,包括了他进入克格勃时的讯问记录和宣誓,他的身份,他的上下级,以及他参与的活动。这些厚重的纸张,就代表了他的一生。
“——他最后一次记录,是柏林墙倒塌后,德累斯顿民众火烧当地东德安全部大楼的晚上。这份档案足以证明,他已经丧生在那场大火之中。”
我做完我的汇报,把档案合上,放在桌子上,向他推去。
钟离安静地听完,他保持着旧中式的体面,双手合扣,放在交叠的腿上。听完我的话,他盯着档案看了许久,随后伸手,问:“这档案?”
我点头:“您只能看,不能带走,不能复印。您看的过程中,我必须全程在场。”
“我…知道了。”他仿佛近乡情怯一般,轻声说。我看到他嶙峋的心,像是将被大风刮倒的古树,唯有靠着牢固的根系支撑自己。
他翻开了档案。
——你的名字?
达达利亚。
——你的父亲?
阿尔乔姆。
——你的家庭?
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分别叫托克,安东,冬妮娅。
——好了,现在,对捷尔任斯基雕像宣誓。
钟离身在香港,却好像能看到他——他就在这里,站在屋子的中间,金发,碧眼。他抬起头宣誓,双眼紧盯着他,那声音,震得他的灵魂都开始嗡嗡作响:
“我于1975年5月8日在此,以至诚加入克格勃,愿永久遵守下列誓词:
遵守纪律,永不叛党。
永守秘密,服从决议。
如果党需要,我将成为铁壁。
如果党需要,我将成为沃土。
我将追求党的理想,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他缓缓地放回档案。
我拿出通行证,放在桌子上,推给他。他拿过来,拿在手里,盯着看。我坐回座位上,说:“恭喜您,这份档案可以证明您和前苏联没有关系,您可以回大陆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时间加速流动。我看着他的双肩垮下去,好像一直支撑他的那股气短暂地消散了。他站起来,道歉道:“不好意思,我…离开一下。”
我说:“您不要太过伤心。”
他摆了下手,落荒而逃一般,走向阳台。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对楼的灯光照见他的影子,影影绰绰地映在华贵的地毯上,像半截将息的蜡烛。燃烧是为了照亮,熄灭又是为了什么?他点起烟来,望着比遥远更远的远处出神。
对岸,就是尖沙咀。再对岸,是九龙,再对岸…就是大陆了。
可是年轻的灵魂消逝在远方,年轻的身体埋葬在异国他乡。我把档案整理好,叠整齐,塞回档案袋里。我看到他刚刚看的最后一张,那也正是所有档案的最后一张。
“1989年1月6日晚,确认死亡。”
过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华灯初上。楼下的戏子唱起“思凡”的调调。他回来了,把考究的烟盒和打火机都丢在桌上。我问:“您还好吗?”
他坐下,所有伤口好像拉链一样合上,又是睿智、机敏、博学、宽厚的一位先生。他笑了笑,说:“其实之前的故事,还有后半。你想听的话,我就讲了。你若是信,可以和别人说,若是不信,就当个故事听,愿意写小说,愿意写剧本,都随便你。”
我正襟危坐:“我愿意。”
他开始讲述。
“那是某一天的晚上,他夜里回来——他拿着一把镶着珍珠的枪。”
3
他拿着枪站在门外,围脖挡住了他大半的脸,脸上一道飞溅的鲜血。
钟离赶忙把他拽进来,把门关上。钟离试图把他安置在门口的木椅子上,他不坐。他攥紧那把枪,指节都攥的发白,却好像没有感觉,他好像处于一种极其亢奋的冷静之中,这种冷静和疯狂只有一线之隔。他看似很条理清晰地问:“老师,有没有水?我去洗一下脸。”
钟离拍拍他,说:“外边有。”
阿贾克斯答应了,却不去。他立在一边,眼睛看着他,说:“对不起,老师,这么晚还来打扰你。”
钟离问:“发生什么了?”
“我要走了。”阿贾克斯说,“火车还有两个小时就开了,冬妮娅他们,我已经道过别了。老师,我还能再待最后一个小时。”
“你在说什么?是和你的工作有关吗?”钟离皱起眉头,拉住他:“你要去哪?”
阿贾克斯久久地注视着他,用他热诚的眼睛。许久以后,他说:“我不能说。”
“是因为你的工作?还是因为你干了什么不法的事?”钟离问。他难得这么咄咄逼人,近乎有些焦急了,“最不济也就是杀人越货。阿贾克斯,你告诉我!”
阿贾克斯近乎痴迷地看着他,喃喃地说:“…我不能说。”
钟离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阿贾克斯水蓝色的眼睛直视着他,毫无惧色,他败下阵来,放开了他,挥了挥手:“先去把你的脸洗了,然后…”他突然感觉非常非常的疲惫,“回来再说吧。”
阿贾克斯退开两步,整了整衣服,凝望着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又最终什么都没说。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去盥洗室洗脸。他说是清醒了,可是手上还拿着那把枪。钟离叫住他:“先把枪放下!”
那把枪就到了钟离手中。那是把贵族小姐才喜欢带的袖珍枪,上面镶着珍珠,是个美丽又致命的小玩意儿。他趁着他走开检查了弹匣,一共有四发子弹,只剩下一发。
他把那枪塞进抽屉里去。阿贾克斯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洗了脸,把大衣脱掉。大衣上没有血,至少看上去没有。钟离坐在屋子里,意图要好好审一审他。他问三个问题: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要去哪里,要我做什么。阿贾克斯坐在他面前,用那双安静的蓝眼睛看着他,说:“我不能说。”
“是和你的工作有关吗?”钟离问。他难得有些泄气。
阿贾克斯轻轻笑起来,伸手黏糊糊地拉他。钟离沉没在他的一双眼里,迫不得已要原谅他的混蛋。两个人一起倒在床上,钟离还是不甘心,扒拉他两下,说:“就算你做了什么不法之事也无妨,我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弃你而去…”
阿贾克斯噗嗤地笑出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颈窝,说:“不是这回事。”
不是这回事,那就只有那回事了。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钟离竟然问:“我不可以和你一起去?”
阿贾克斯猛地愣了一下,他支起身来,钟离的手冰冰地搭在他的后腰上。他趴在床上,猛然地意识到他的老师确实爱他,很爱很爱,爱到可以把一颗心毫无保护地送到他的手里,任由他宰割的程度。他紧了紧双手,闷闷地说:“老师,你相信我吗?”
钟离反问他:“我为什么不信你?”
“那就答应我,不要问。你只要相信我,老师,”阿贾克斯轻声说,“你相信我,我就一定会回来…我对你发过誓的。”
钟离问不下去了,更说不出话。他哑口无言半晌,对这软硬不吃的小孩毫无办法。于是伸手在他脑门上用力一弹,用了真力气。阿贾克斯叫了一声,笑着捂住脑门往他身上蹭。钟离看着他笑,就总觉得事情不太大,再怎么大,也总有命运的女神眷顾。闹过一回,安静下来,阿贾克斯突然说:“老师,跟我讲讲你过去的事吧。”
钟离叹口气,算是服软,问:“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阿贾克斯答。
他眨着眼睛,作出侧耳倾听的样子。这是非讲不可了。钟离只好想了想。他不缺故事,随意挑了一个,说:“我小的时候,家里有一栋藏书楼,号称有三万册藏书。父母不让随便进。许是担心小孩进去,把书本撕坏了罢。我那时有几个玩伴,硬说里面闹鬼,要拉着我进去探险。”
“然后呢?”阿贾克斯问。
钟离回忆旧事,轻轻地笑。
“那楼整天关着,进不去。我们就想办法。那时,门口有一群很大的银杏树,那时正好是秋天,每天都掉一地白果,臭臭的。家里的丫鬟小姐,都在树下捡白果。我们算好了时间,选了个手脚麻利的,爬到树上,顺着窗户往里面看…”
“里面有什么?”
“里面有一尊黄铜佛像,是镇水的,防失火——但是天黑谁也看不清,那孩子吓破了胆,大叫一声,从树上掉下来,把我们都吓惨了。还好他没事。我们约好了,都不要告诉父母,就分头溜回家了。谁知道,最后还是被发现了。”
“因为白果吗?”
“对。那个爬树的人的姆娘,就是咱们现在说的保姆,闻见他身上的白果味。我们全都被供出来,站成一排被家长审问。挨了好一顿训。”钟离笑起来,说,“后来太太小姐都说,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没事,肯定是佛保佑了。三万藏书供着佛,佛心里高兴。”
“那后来呢?”阿贾克斯问。
后来……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提妻子的自杀,没有提兄弟的背弃,没有提家业分崩离析,没有提古玩字画被毁,只轻飘飘地说:“都被烧了。”
俄罗斯小孩大吃一惊,问:“那么多?都被烧了?”
钟离就举起手,大致地比划了一下,笑着说:“对,木质建筑,浇了汽油和酒,烧得可旺了,火苗有十层楼那么高。”
“佛像也被烧了吗?”
“烧了,我亲眼看着的。烧到一半,楼就塌了,佛像就露出来。我第一次知道黄铜也能烧,好像在高温的窑里融化了一样。”
“那最后怎么样了?”
“烧没了。”钟离的眼神迷离起来,好像又看到了那场宛如不死的火鸟一般的大火,绮丽地燃尽每一寸脆弱的书页。烈日和烈火下,仿佛所有的悲伤、不甘、孤独和寂寞,都被大火烧做飞灰,变作最美丽的炫目的火焰,归于寂灭。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虚无的飞灰。
他喃喃地说,“…可漂亮了。”
他们拥抱在一起沉默了一会儿。
“怪不得第一次见到老师的时候让我爱惜书本。”阿贾克斯说。
钟离想起来:“是有这回事来着。”
“老师,你想听苏联一些的故事吗?”阿贾克斯问。
钟离笑起来:“你得小声点说。”
阿贾克斯也笑起来,说:“苏联故事就是,和我一起每天玩的朋友,某一天突然消失了。”
“爸爸还在的时候,卫兵队走过厨房窗户的时候,他会突然沉默。我们常说的笑话,是看着灯,小声问:‘上校,你在那里吗?’我是见到你,才知道有的地方没有剥夺通信权这种说法……”他沉默下来。
“你认为这是错的?”
“不,不是,这根本就没有对错,先生。”阿贾克斯把脸埋在他身上。过了很久,说:“先生,等我回来,新年要我们两个一起过。”
“不带你的弟弟妹妹们?”钟离问。
“不带他们。”他好像下定决心似的,“每年谢肉节都带着他们,下次提前陪他们两天就好了。”
他们又一起沉默了一会儿,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我答应你不问,阿贾克斯,”钟离叫他的名字,郑重地说,“但至少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阿贾克斯似乎是意识到过不去了,他默默看了钟离一会儿,最终用很坚决的语气说:“老师,我不能说。”
“对我也不能说吗?”钟离问。
阿贾克斯看着他,好像是身处无上的幸福之中,又好像是要被从中间劈做两半。他说:“不能说。”
钟离叹了口气,不说话了。阿贾克斯问:“老师怪我了吗?”
“不会,”钟离说,“你不给我惹麻烦,就不是你了。”
他这话像在骂,阿贾克斯却当作夸赞高高兴兴地受了,好像给钟离添麻烦是件相当好,相当难得的事情。他满怀信心,钟离心里担心他,既担心他回来,又担心他回不来,可是知道说了他也不会听。阿贾克斯就在这方面混蛋,把有情人的心架在火上烤。可是他把担心说出来,又太示弱,太优柔,太寡断。钟离最后还是定住心,想:不过就是等。
要么活着等,要么等到死,大不了如下两个结局,就像迎头撞鬼,知道是鬼,反而宽心了。迈开步走就是。两眼一闭,一身孤胆,死便死了。
他们又待了不知道多久。期间偶尔谈话,说上一两句,又沉默,等上两三分钟,又不知是谁起头,说上一两句。像是风摇动树叶,来一会儿,停一会儿,再来一会儿。人心摇动也如树叶簌簌。不知过了多久,阿贾克斯说:“老师,我要走了。”
钟离坐起身来,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长辈的话,会为他打理行李;老师的话,会为他贴些盘缠;情人的话,会为他带些衣物。他是长辈,是老师,离经叛道,伤天害理,也做了情人。他理应每样都做一遍才是,可是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一样,时间就已经不够了。
“老师,替我打杯热水吧。”阿贾克斯说。
也好。他想。什么都不带的人没有牵挂。如果他最后真的回不来,什么都不带最好。
他带着水杯出门去。开门,关门,最后看到的,是阿贾克斯坐在床前对他笑。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他最后说。
“他没等你回来就走了?”我问。
“是的。”他说,话语中隐含千钧之力,“那栋楼的热水管道在外面,有一个发癫痫的老头看着。我去接水的时候,就听到老头在远处喊:‘着火了!着火了!’…”
“火?”
“很巧,对吧?那种共用厨房,很容易失火。”他啜口茶,静静地往下说:“我当时往回走,被里面跑出来的人拦下来,说楼梯要烧断。那时,窗户里面已经开始冒烟。我问所有跑出来的人有没有看到他,所有人都说没有。我着急了,又跑回去,差点把命送在里面,”他笑起来,“但是屋子里是空的。”
“他已经走了?”
“没错。”
“但总觉得有些蹊跷。”我说。
“是的,火灭了之后,军人在我房间发现一具尸体。”他𠻗着笑说道。
“您的意思是,那是假死?他不怕您泄露吗?”我问。
“事实是泄露也无所谓。所有人,包括他的家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哪怕我说出来,旁人也只会觉得我是疯了。只有我,我始终认为他没有死,”他用手指弹了一下档案袋,笑着说,“我是对的,你看,我找到他了。”
我哑口无言。
天色渐暗。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从他那里告别。档案需要找齐,笔记需要当事人签字,还有一些协议需要商定。一切结束后,他可以回大陆,而我可以结束我的工作。我比来时沉默许多,我离开时,他对我说:“荧,也祝你早日找到你的哥哥。”
我站在门外对他鞠了一躬,才离开。明天一早,他就要启程,他对我袒露的故事,或许将永远成为故事,因为我们这辈子都未必会再见。
走在入夜的街道上,他的窗子还亮着。我在街上站定,在叫卖声和吆喝声中站定,我看到他的身影。月光照亮他的这侧,灯光照亮他的那侧,使他看起来,好像坐在最深沉的夜色,唯一的灯下头。我想起自己失散的哥哥,我的泪水一滴一滴,撒在这刚刚入夜的漫长的道路上。我也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
钟离却难得的,什么都没有想。他拿出的,是那把镶着珍珠的枪。它看上去年代如此久远,久到像个古董。珍珠和金属相连的部分,像是亘古的晶石一般,闪着莹润的光。那是他冲回房间,带出的唯一一样东西。
那时情况危急,烟隆隆地涌进房间,床、桌子、椅子,全部都在燃烧,一切都在壮丽地走向毁灭。那尊佛像,就在他的记忆深处,燃烧着望着他。那双慈悲的眼睛,让他在那一瞬间,只一眼,就望尽了这茫茫然的前路。
他如同那时一样,举起枪,对着自己。
——那最后一枚子弹,已经存了五年。
就在那时,他在苏联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中,在香港闹市的嘈杂声中,猛然地,听见远方,遥远、悠长的汽笛的回响。那年,那日,那方月色泼洒仿佛水银一般的雪地里,他和阿贾克斯也正是站在雪地里。那一声悠长的、宛如叹息一般的汽笛声打断了他的表白,两人像是初生的孩童一样,一同望向东边的方向。
他的眼中,渐渐地,渐渐地……被泪水所填满。他一字一句地念出,正如年少的阿贾克斯掷地有声的起誓。他的誓言像是碎玻璃,散落在晶莹的雪地上;他的誓言像是珍珠,滚落在考究的地板上。
“我将,
尽我的一生爱你,
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哪怕我最终不得不献出我的生命,
我发誓,在我的最后一刻,
我会想着你。”
——我会想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