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璃月港北,大桥对面,北国银行的楼下,有一座往生堂。往生堂中,有位先生,名叫钟离。这位先生号称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尤其对于璃月庞杂的民俗传统,是如数家珍。但凡璃月人,总不过有点爱好,或是古董,或是花鸟,或是古籍名画,钟离先生奇就奇在总能三言两语,让人大呼“懂行!”左不过两三天,楼上楼下的先生大爷,全都叫他混熟了。见了面,都愿叫他一声“先生”。
关于这位先生,最新的新闻是一位至冬国执行官点名道姓,带着人到往生堂前来,请他前去做客。至于一个为什么要请,另一个为什么要去,街坊邻居之间的小道消息一早就传遍了天。一说那至冬国执行官请了块价值五百万的翡翠,要请钟离先生帮忙去看看真假,又说是看上了戏楼某某某位名旦,想请钟离先生出面请这位小姐。更为离谱的,说那至冬执行官如何如何膀大腰圆,满脸横肉,又说钟离先生如何如何不卑不亢,冰心玉壶,虽然迫于形势随他们走了,可是风骨斐然,一点不丢面子云云。眼看着就要越传越邪乎了。
钟离先生却一直没有归来的意思。
在一墙之隔的北国银行的单间内,达达利亚看着喂鸟的钟离。
这间屋子,本来是专门提供给位高权重的至冬国旅人(比如执行官末席),用来在异国他乡行事方便的,如今却显得相当的风雅。窗前挂着木笼,一只画眉在里面叽叽喳喳地鸣叫,木笼的挂钩上雕了一对核桃,木纹清楚优美。桌布乍一看低调,实际四角是丝帛质地,上面用上好的金丝绣着小小的连纹蝙蝠。旁边的书桌,用一只海螺做镇纸,其他文房四宝,都大有讲究。就这宣纸,称云开青桐,一刀就足足要五百块。
达达利亚至冬国人,不懂璃月这种不显山露水的奢华,钟离差他去买纸的时候,他差点跌破眼镜。其他东西,有些是钟离托他买来,有些是从他自己的住处搬过来的。此人甚至于说麻烦都显得抬举了,比如说这只画眉,是钟离自己养的,每三天要喂一次鸡蛋壳碎末,每天要喂港口汤姐家的活红线虫和面包虫,平日里的食材还要一种叫“金辉”的小米,得上山去买。女皇在上,一只鸟而已!
钟离倒不和他争吵,只是慢悠悠地跟他软磨硬泡,早晚各自唠叨几句。如此重复几次,达达利亚对这种慢脾气又有韧性的人简直无语了,只好服软,把鸟连笼子一起带来。
答应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钟离拜托他的,几乎都是一些跑腿的小事。去和门廊的张三打个招呼,去给东街的李四送个果篮,往往对方立刻一副了然的神情,递上一块成色上好的石印,或是手工精制的大狼毫。达达利亚坐在客人位,喝着有些苦口的清茶,心里啧啧称奇,这才知道璃月人办事,原来是有这么多规矩的。
他请下钟离那一日,委实算曹操请关羽。单刀赴会,来者不善。钟离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淡淡说要整理些东西。他整理了一个简陋的行囊,背起就走。正是夏初,日光沿着璃月红色的飞檐溜下他的身,一路上的小商小贩,或是达官显贵,都和他搭话,或聊高山流水,亦聊市井小事。达达利亚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往北国银行走,像一只缀在猎物身后的小小鹰隼。
尔来三天有余。北国银行什么都一般,就是钱多,除了不能出门外,倒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达达利亚的生活也很规律,早晨出门,晚上回来,白天工作,晚上逍遥。房间共享客厅,他把外侧的房间让给了钟离,自己住内侧,于是每天都能相见。达达利亚回来的时间像是掐好了似的,每次都挑在钟离坐在窗前听戏的时候。见到他坐在桌前,达达利亚于是笑眯眯地打个招呼,然后坐到他的对面去。礼全,周正,钟离也没办法挑他毛病,只好听这年轻人和他唠些有的没的,今日的工作,或是港口的新闻云云。他待他走了,再问门口侍卫。侍卫其实更一头雾水,只跟他讲,公子武痴成性,只交代了我们,不让您踏出这房门。
钟离点点头。第二天备了两人用的酒盏。达达利亚回来看见,直接笑出声来,说:“先生爽朗!”于是坐下来一口喝尽。钟离随着笑笑,才问:“阁下是不是有事相求?”
达达利亚撑着头,深色的瞳孔注视着他。钟离在心里评判道:像是一片深海,倒和他的能力相配。这么想着,只听达达利亚笑道:“只是想请先生做客。”
此时对面戏台曲风一变,从《思凡》一转,变为《女驸马》,“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钟离恰好听了这话,很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弦音渐急,如珠玉落盘,达达利亚一时兴起,没用元素,抓起自己的空酒盏使力向对面丢去。也不见钟离如何动作,待回过神来,他已经伸手捉住了那酒盏,连一片薄釉都没有擦破,另一只手把自己的酒盏轻轻放回桌上,无奈地提醒道:“…阁下,这酒盏要成对,很贵。”
达达利亚眼睛亮了一下,坐回了座位上,又拿出那副八风不动的老谋深算样,但是眼睛还是亮亮的,暴露此人一些内心想法。他说:“多谢先生提醒。”
钟离看着他见猎心喜的样子,知道这是一桩大麻烦,唯有心里暗自叹气。达达利亚又是问:“先生既然待下了,想必这也并没有违背契约吧?”
这下问到点上了。既然是待客之道,那少不得要陪他到心满意足为止。钟离叹息道:“那只好打扰了。”
于是一待就是几周。达达利亚十分客气,要什么给什么,说什么是什么,就是偶尔突然发难,实在有些不讲武德。好在钟离活了这么长的时间,最不缺的就是随遇而安。除了至冬的钱确实很好花之外,使唤达达利亚跑东跑西也是乐趣。达达利亚很懂一些能屈能伸,一口一个“先生”,叫得很欢。直到第二周,终于,钟离在接招的时候手指被划破,鲜血淋淋地留下来。他本人好似有些错愕,举着流血的手,不知如何是好。达达利亚收了刀,像个疯子一样眼睛发亮,先道歉,然后不由分说地要给他包扎,末了,还在钟离的制止下硬叫了医生。只是皮肉伤,医生来了,根本无事可做,絮叨了达达利亚一顿,走了。钟离人前笑脸,人后对着达达利亚,难免生出一些头痛情绪,摇着头问:“我受伤,您这么开心?”
达达利亚眯起眼睛笑,答非所问说:“我知道先生待客周全。”
钟离只得说:“契约的内容,你记牢。”达达利亚简直是心花怒放起来,马上说:“不如就现在?”
钟离叹道:“不要在屋子里。”
两人在北国银行的地下空手交战。规则有三,空手,不使用元素力,点到为止。达达利亚被打的落花流水。钟离恪守诺言,陪他打到心满意足为止,出手重到让人几乎怀疑他在公报私仇。
这实在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人如棋,人如刀剑。达达利亚与他对弈过,钟离让他,自己执白。至冬的武人哪懂这个,被铺天盖地的白子像暴风雪一样辗过。对局中的钟离,像是山岳一样不可撼动,又像是陨石一样给人巨大的压力。在武人的眼里,好像大地,好像山川。璃月人说,矫若惊龙,大概就是如此。钟离一掌劈下,达达利亚勉力躲开,竟然破天荒地跑神了,想:真漂亮。
璃月的神,原型是龙。不同于他在家乡见到的那种喷火的恶龙,而是鹿角凤爪的龙。他在黄金屋看到的那具以假乱真的尸骸,红色的鳞片,黄色的鳍和角,灿若天星…有那么一瞬间,他伸手去取神之心的时候,确实是不忍的。
钟离断喝道:“当心!”
达达利亚骤然回神,钟离恰好一脚踢来,去力未减,他赶忙躲避,却已经乱了章法,踉跄了两步,直接坐在了地上。这下可是丢人丢到家了。钟离倒是气定神闲,一个收势章法分明,站在旁边。
“多有得罪。”他说。
达达利亚呆呆地在地上坐了半晌,突然笑出声来,举起双手说:“技不如人,是我输了!”
钟离挑了挑眉毛,指出:“你最后走神了。”
“没那回事。”达达利亚放松下来,说,“接着打下去我也赢不了。您难道以为我会借着这个再打一次吗?”
钟离点头:“合乎逻辑。”
达达利亚不太在意地笑道:“那,或许下次吧。”见钟离沉默不语,又说:“先生但问无妨。”
钟离直接说了出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输。应一场不打算赢的比试,不像你的作风。”
“是的。”达达利亚微笑道,又沉默了半晌,自嘲地说:“习武忌讳心乱。输给您这样的人,能让我心里平静。”
钟离没说什么,转身离开。只是走之前好像是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因为达达利亚又一次看到了那种红,像是玻璃缸里红尾金鱼的尾巴,水淋淋地拍在他的脸上。
钟离迅速回归往生堂述职,好在本来就是摸鱼的职位,被胡桃扬言“无故离职,罚俸三日”,草草了事。这之后,足足三月,公子没有再出现在璃月。
钟离不动声色,又回归到他每天既定的生活轨迹中去,早、中、晚,像是地基上一个一个牢牢钉好的木桩。直到腊梅开了,飘雪的季节,某天,听闻至冬使团再次前来,领头的却不是达达利亚。钟离再去北国银行,只见大门紧锁,连看门人都不见踪影。
这之后大雪三日。风雪夜归人。钟离披衣开门,达达利亚一身血气,拄一把齐胸高的长剑立在门外。钟离半生锦衣玉食,他如一道朔风瑞雪。
钟离处变不惊地侧身让路,只问:“进来喝口茶吗?”
达达利亚迟钝地在原地立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拄着剑往屋里走。他的伤很重,血从腹部滴下来,滴在钟离屋里上好的羊毛地毯上。擦身而过的时候,钟离听到他吃痛压抑的喘气。他看着他慢慢地、慢慢地走过去,坐在太师椅上,痛苦的整个人都佝偻了,还是没有放开那把剑。剑身上也沾满干涸的鲜血。
钟离好像没看到似的,关了门走上前去,走了全套的茶道给他斟茶。达达利亚低着头,好像睡着了。直到钟离把茶盏放到他面前,“咔哒”一声轻响。他被这轻如泡沫破裂的声响惊醒了,身体颤抖了一下。钟离默默地看着他,这才问道:“来我这里也不愿去你们的驻地,是手下有叛徒?”
达达利亚苦笑道:“先生睿见。”
“叛军也不会把你伤成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了?”
钟离垂着眼睑啜茶,与他相对的,达达利亚面前的茶盏还放在原地,没有动过。达达利亚似乎已经意识模糊了,听了这话,竟然低低笑了出来,说:“是我太糊涂。”
说着话,他才放开了那把剑,伸手去拿那茶盏。还未拿到,整个人就像软了似的往桌上倒去。钟离赶紧伸手拉住他——这是彻底晕了。好在摩拉克斯也不是什么娇花,赶紧把他弄到床上去,穿了外套出去找医生。
他从里屋出来的时候,看到那把剑就这样稳稳地插在地板上。他拎起来提了提,吞口是龙头,精刚打造的一把好剑,只是太重,不像是达达利亚平时使的,应该是被围剿的时候没了武器,从对面手里抢来的。
他把那剑藏到窗帘后,迎着风雪匆匆出门去。
想要在璃月港找到愿意给至冬人看病的医生,着实不是件简单的事,何况在这大雪的深夜。好在有往生堂的人脉。达达利亚的伤虽重,还不至于把他打倒,真正严重的是冻伤和极度疲劳。医生认为他至少在大雪的大山里带伤跋涉了两天,但凡不是个至冬人,早就一命呜呼了。
送走了医生,达达利亚还昏着。半是昏迷,另一半是彻底睡着了。钟离房中只有一张床,不好意思和病号抢。好在他不同常人,干脆就不睡了,支了口小锅,在达达利亚床边熬粥。厨房里熬着中药,味道稀奇古怪。他等得无趣,又顺手拿了本医书翻着。屋子里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听见达达利亚开始说梦话。钟离靠过去,想听听这小子到底说的是啥,发现要么是家人的名字,要么是吃的,不由得哑然失笑。相识到如今,达达利亚别的本事都可以往后稍一稍,让他无语的本领倒是一套接一套。
达达利亚梦里果真有个缺德家伙在他床边煮东西,香得不得了。奈何伤得太重,直接鬼压床,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饿醒过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此时才想起昨天晚上自己病急乱投医投到了哪里。屋子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草药苦味,混杂在其中的是不知道什么的香味。看这阵仗,这医算是投对了。这时钟离从外屋转进来,把手上的书放到桌上,看到他醒了,很平淡地问:“感觉怎么样?”
达达利亚痛苦地活动了一下四肢,声音哑哑的:“好多了。”
钟离很是看了他一眼,说:“我给你弄点吃的。”又出门去。
达达利亚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闲不住,又呲牙咧嘴地把自己从床上揪起来,靠着枕头坐着。屋子本身老旧,估计是往生堂老掉牙的房产,但看得出装潢者十分小资的品味,硬是化腐朽为神奇。达达利亚第一次来钟离家,他受伤的大脑发起昏来,想:神也会自己搞家装?
神搞家装也会折寿吗?
这会儿钟离进屋来,打断了他不敬仙师的胡思乱想。他熬了一锅非常复杂的粥。但凡达达利亚是个璃月人,此时都是他卖弄学识的好机会。可惜他不是。餐后附上一碗汤药,钟离拿着蜜饯在旁边站着,不喝不行。至于苦得多么令人怀疑人生,不提也罢。钟离还要在旁边伤口撒盐,以他特有的慢悠悠的声调说:“阁下,良药苦口。“
达达利亚苦笑道:“多谢先生收留。”又思索一番,说:“按照璃月话,应该说‘他日必当涌泉相报’吧?”
钟离沉默了一会儿,感受到达达利亚不想他问的那部分,于是只问:“你要走了?”
达达利亚点头:“今天下午我就离开。”
仅仅半天,想必他的伤是决计好不了的。不用猜也知道,这是准备回北国银行大闹一番。兴许是有什么别的筹码,但达达利亚不说,钟离也猜不到。
他沉吟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终究还是妥协了,说:“我去给你开些止痛的药物来。”
达达利亚眼睛一亮,笑着说:“谢谢先生!”
他的笑容过分灿烂。钟离没说什么,就这样出门去了。达达利亚天生的劳碌命,少有这样在床上躺到下午的日子,几个小时之后,简直是骨头都发起痒来。到了下午,竟然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于是向钟离借了两件衣服,银蓝色的鼠灰绣,边角几丛文竹,他穿上很像那么回事,不至于在街上被当成至冬人吐唾沫。
他走时,已是暮霭沉沉。钟离一盏灯也未开,沉默地坐在客厅茶几上饮茶。达达利亚走过客厅,从他身后擦肩而过,直到走到门口,钟离才开口,说:“公子先生…凡人的寿命,不过百年。”
他的门口立着一面画屏,上面绘着莲叶托鱼。达达利亚回头看时,他的影子就这样颀长地映在画屏上,像一叶兰草。
又过了一会儿,钟离才接下去。他好似微微向着这边偏了偏头,说:“……注意安全。”弧线仿佛晨雾中起伏的春山。
达达利亚呆在原地。他这才开始慢慢地意识到一些极微弱、极渺小的东西。莫名的,他胸中鼓噪起来,像是一万只蝴蝶在他的胸腔里展翅。那掀起的风暴,足以平山海和江河。
他犹疑了一下,竟然破天荒地结巴了,说:“好……好的。”
终于扭头出门去。徒留钟离在门内。
天,慢慢地黑了下去,像是浸透了。钟离没挪地,就这么就着天色,喝完了足足一盅茶,直到天黑透。他早早进了屋去,还未走到门边,就听到墙边传来一声清脆悠长的金铁之音,宛如龙吟,宛如钟鸣,打碎了一屋的平静。他蓦然回首,只见那把藏在窗帘后的剑,达达利亚竟忘了带走。它倒了,此时静静地躺在地上。
他走过去,蹲下身拿起那剑。剑是好剑,依着他的手掌发出嗡鸣。他把那剑横放在桌子上,再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达达利亚来过了,走过了。
此后几日,暗流涌动。从山上砍柴归来的农人,时常听见山谷里有仿佛鲸鱼的鸣叫。无人在意的角落,北国银行悄悄地开门了。至于七星和至冬的会见,领头人的又一次变更,已成为茶馆中热衷政事的人的谈资。
钟离把这些变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本人却以不变应万变,依旧照常地生活着。在往生堂的工作,有时遇上日子,红白喜事,忙起来也算充实。任谁也想不到,璃月的神明,就这样像一个凡人一样过他的日子。
雪断断续续,下了近一周,终于停了。冬日的太阳升了起来,雪化得窗明几净。那是钟离时隔四五天第一次见到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是来找他的。
想找到钟离,程序并不繁琐。大抵上,上午在往生堂,下午在新月轩,晚上在戏楼,如果这些地方都不在,那就是被半路的商铺劫住了脚步。顺着璃月的一条街走一遍,准能找到他。
达达利亚恰好有时间。下雪不冷化雪冷,寒意浸透了他的单衣,但阳光照在身上,又有种濡湿的暖意,昭示着春意的到来。他找到钟离时,这位好先生正在去过的毛笔铺子里替人题扇面,不知帮工帮了多久,写得双手都沾得黑黑的。铺子老板娘是个带着小孩的女人,看见他的至冬打扮,很是慌张。钟离看见他,笑了笑,解释说:“是我的朋友。”达达利亚这才顺利地进店来。
钟离执着毛笔笑道:“来的不巧,等我一阵吧。”
达达利亚于是坐下了,托好先生的福,还得了一壶加糖的碎银子。屋子里腾腾地烧着炭火,坐在炉火旁边,烘得身上暖乎乎的。雪一停,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和人立刻多了起来,像一朝沉寂后反春的雪原,透着生机。门口恰好一排车队经过,马车和人力车的车轮滚过,飞雪碾作泥,发出吱吱呀呀交织的声响。来往的人都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更衬的屋里舒适起来。老板娘的小孩看他的弓制式稀奇,闹着要看,拦也不住。达达利亚想起自己的弟弟,就递与他玩。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徒留毛笔在纸上行走的声音。
老板娘笑道:“先生题的扇面,价可高哩。这次我可不卖了,就挂在店最中间,一进门就能看见。”
钟离说:“是您过奖了。以扇会友,是钟某的荣幸才是。”
老板娘说:“扇面可不好题。先生有妙思,又博闻强识,阿炳去世后愿意帮忙,我实在是感谢。”
钟离说:“哪里。”又说,“再有什么事,直接和胡桃说就是。”
说到这,他撂了笔,去洗手。老板娘上前去,把那扇面立在桌上的架子上,满面春风。达达利亚看了一眼,记一辈子。那是把小巧的折扇,上面画着几尾金鱼,笔画都不多,但水色喜人。金鱼们争抢着几颗葡萄,顶上还题了一句诗,燎原狂草,好看得紧,但完全看不懂。他忍不住问:“这写的是什么?”
老板娘笑着说:“‘由心喜春意,掷果引池鱼’,画的是美人观鱼。”说着,便不再理他,将那扇子拿到里屋去了。钟离这时洗完了手,像个策马扬鞭的读书郎一样大声说:“我们走了?”
老板娘在里屋也喊道:“慢走!下次再来!”
钟离迈开步子,达达利亚赶紧跟着他出门去。他们出门的时候,车队早已走远。路面上薄薄的一层雪,早已化得差不多了。两个人招摇地站在门口,路过的人,无不多看他们一眼。钟离手上的墨汁洗不干净,还是黑黑的,显得有些滑稽。他背着双手往前走,却问:“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这样的岩王帝君可不多见。达达利亚跟上去,嬉皮笑脸地:“先前事情紧急,不得已,麻烦先生了。”
钟离不理他,说:“你还有把剑在我那呢。”
“剑?啊,小人之器,我都已经忘了。”达达利亚笑道,“先生回去,丢了它便是。”
“剑是好剑,”钟离叹了口气,“器物无罪。”
“那,就先放在先生那里吧。”达达利亚轻快地说,“这样,我就有借口来找先生了。”
借口?钟离回头看了他一眼,达达利亚正微笑地看着他。被达达利亚这种问题青年粘上,也不能说是好事。他自忖活得无趣,不是受年轻人喜欢的那类。但达达利亚真的能算是普通的年轻人吗?他思考了一会儿人际问题和国际问题,没有得出任何答案。一点骨子里天真的恶劣冒出来。达达利亚问:“先生,若我真的对璃月港不利,你要怎么办?”
钟离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神明之态尽显。达达利亚等待着他的答复,他血液里寻求刺激的那部分几乎激动地颤抖着,半是恐惧,半是死一样的兴奋。然而,钟离只是淡淡地说:“真到了那时候,我就作为一个普通的璃月人,揍你一顿便是。”
达达利亚干脆愣住。他放松下来,直接被逗笑了,说:“那我可求之不得。”
钟离看着他,无奈,心里腹诽:这个小疯子。但脸上什么却都没表现出来,只是转身说:“我带你逛逛璃月港吧。”
岩王帝君带着逛璃月港,实在却之不恭。恰好赶上开业大吉,遇上很多折扣。达达利亚跟着他,出入了很多犄角旮旯的地方,基本上是一些只有本地人知道的好去处。他发现钟离很能聊,每个地方,甚至每块瓦片都能说出些故事来。走到一处古玩铺子,称“孽海亭”。钟离叫他猜店名为何叫这个,达达利亚毫无头绪,只能瞎猜:“店主以前是花魁?”
钟离教他逗得笑出声来,说:“因为这里只买首饰,且只买给女人。”
“那要是我想买呢?”达达利亚问。
“委托你的女同事吧。”钟离笑道。
又走到一处茶楼,称“泱泱”,钟离又唤他猜。达达利亚这次知道些,猜:“因为客人太多了?”
钟离又笑起来,说:“是因为海上浪花太多了。”
就这样一直到黄昏。达达利亚平添一下午国学课,脑仁都重了几分。璃月人确实妥帖,钟离一直送他到北国银行楼下,还嘱咐多穿点,单衣当心海风潮湿,吹得骨头冷。达达利亚昏头昏脑地被他哄上楼去,昏头昏脑地洗漱,昏头昏脑地上床。不知是哪路神仙敲了他的脑壳,他刚躺下,又猛地跳起,穿了衣服跑下楼,去下午去过的扇子铺子。钟离题的扇子果真被挂在正中央,已经处理过,贴了些金粉之类,简直是圣遗物。老板娘还未打烊,看到他吓了一跳。达达利亚二话不说,价都没还,直接把扇子买了。老板娘约是看他至冬打扮,小心地提醒道:“先生,这扇子是女人用的。”
“没关系。”达达利亚揣了扇子回去,走到门口,突然想起,问老板娘:“应是五言四句。前两句写的是什么?”
老板娘回想片刻,答:“‘情情坐廊下,嬉笑踩白玉。’”
情情坐廊下,嬉笑踩白玉。
由心喜春意,掷果引池鱼。
底下一枚红泥小印,竖题“癸酉年拾壹月大雪初霁于拾月馆作”。
达达利亚把扇子揣在怀里往回走。他只穿了里面黑色的单衣,此时天光尽散,凌冽的寒风像刮刀一样刮过来。他打个哆嗦,体会到了什么是“骨头冷”的感觉。璃月到头来还是异乡,吃得不惯,穿得不惯,连风都是这样软湿湿的。这时雪又下了起来,飘在海面上,朦朦胧胧的,他像个小男孩似的望了望蒙蒙的大海,急跑了几步回去。
扇子熨帖地贴在他的怀里,不多时就沾染了体温。回去依旧贴身放在枕边。竹子压枕,也算是吉祥。或许是托这扇子的福,当晚达达利亚就梦见了家乡。梦里不知身是客,他坐在炉火边烤一条鱼,烤着烤着,竟然想:钟离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想得出神,鱼烤焦了,发出一股糊味。达达利亚被熏醒了。此时还是凌晨,醒来正好可以看到枕边的扇子。他仰躺在床上把那扇子展开又折上,颇为懊恼地想:先生糊涂,应该写“却话巴山夜雨时”呀。
他糊里糊涂地躺着,莫名其妙又睡着了。醒来天光大亮,身上发冷,扇子丢在一边,工作即将迟到,简直是一团乱麻。他花了十分钟夺门而出,也没忘了把扇子揣在怀里。出了门,直接去新月轩。这一日新月轩灯臂辉煌,金流满挂,门口全是富人的车盖,齐齐站在楼宇檐下。达达利亚着璃月衣服混入其中,倒也不违和。没过一会儿,大门打开,一对仕女迎上来,人潮蜂拥而入——这是开业了。
他随着人进去,在二楼寻了一处座位坐下,点了一桌子菜,又一壶热酒,自酌自饮。不多时,听见屋子里人声鼎沸,忽然一滞。他抬眼看看,果然看到有至冬打扮的人走进餐馆来。那人四下看看,发现了他,走过来,打头一句:“你没死?”
达达利亚笑着答:“没有。让你失望了。”
这时楼下屋子中央,有几个小倌抬着木台、匣子和灯笼上来,一并还有一个巨大的落地晶灯,放在正中央。人声一下子又沸腾起来,这地竟然还经拍卖。达达利亚看了眼略显慌张的对方,笑笑说:“坐下聊吧。”
钟离到新月轩时,离压轴的竞品还差三四件,可以说是不早不晚正正好。正是竞价激烈的时候,他在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之中找空桌椅,却不想见到了一位熟人。恰好这时小二来与他道歉,说已经没有空位置了。钟离放了他的心,放不了自己的心。再三环顾,只得向达达利亚走去。
达达利亚正坐在靠栏杆的桌子处,背对着他。他对面的椅子是空的,面前已经堆了四五个空酒瓶,但菜却几乎没怎么动。钟离走近时,他还是一杯接一杯地自酌自饮着,并且丝毫不见醉的迹象。钟离唤他:“公子阁下。”
达达利亚挑着眉毛看了他一眼,笑起来,说:“是先生啊。我在此已经等候多时啦。”
谎话连篇。钟离懒得理他,在他对面坐下。这时看到达达利亚手里把玩着一把小巧的扇子,竹扇骨,白扇面,正是他题的那一把,当下大惊,问:“阁下这扇子…?”
达达利亚手托着腮,似乎有些醺了,啪地把扇子打开,乐得道:“正是先生的大作。”冬天举凉扇,疯的可以,钟离简直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了,劈手要抢,达达利亚却缩手一躲,故作姿态地问:“我真金白银买下,先生这是做什么?”
钟离平了平气,破天荒地斥了他一句:“胡闹。”达达利亚得了这句斥,丝毫不以为耻,反而有得了便宜卖乖的性质,这扇子本是女子用,比较小巧,可他长得艳,拿着竟也不违和。他摇着扇子,慢悠悠地念道:“由心喜春意,掷果引池鱼。好诗呀。”笑得眯起眼睛。这诗是彻头彻尾的艳诗,钟离活了几千年,还没受过这么正经的调戏。达达利亚拿着把扇子,竟就把他念脸红了。
达达利亚见他不说话,又另起了话头:“我听人讲,压轴的是一方玉印。”
钟离不理他,自顾自倒了茶喝。达达利亚人生最不怕独角戏,顿了一下,笑笑,又接着说:“本来,印是不足以压轴的。但我又听人说,那印是岩王帝君用的私印。先生既然来了,那看样子,这印竟然是真货了。”
钟离叹了口气,问:“阁下要横刀夺爱不成?”
这时场子中央,几个小倌搬上来一座玻璃匣子,上面盖着红锦缎。众人的议论声大了起来,看样子,这就是压轴的玉印了。达达利亚没理他,自顾自地问:“先生知道‘猴捞月’吗?”
实在是太荒唐,晓是钟离也微微吃惊:“你不会……”
“只要是场子里的客人,无论是谁,流浪汉也好,富家子也罢,只要在拍卖前——”达达利亚指指场中央那巨大的落地晶灯,笑道:“往那灯里投把摩拉,就是‘猴捞月’。然后,不管全场出了多高的价钱,‘捞’的人都要出更高的价把它买下。当然,如果没钱,就得卖点绝对不能卖的东西了。”
场上的主持人开始热场,小倌一点点把盖布拉下。钟离伸手想拉住他。达达利亚不等他阻止,飞身踩上二楼的栏杆,摇摇晃晃地掏了一把又一把金灿灿的大洋,就那么天女散花似的从二楼撒下去。他撒得随意,有的落在灯上,有的就落在地上、桌上,甚至饭菜上。一楼的人,三教九流都有,看见这阵仗,简直乱开了花:捡的捡,喊的喊,叫的叫。达达利亚站在栏杆上捧腹大笑,约是喝了酒,脸上酡红,摇摇晃晃。钟离对他,又气又无奈,恨不能干脆给他推下去算了。可对达达利亚他确实缺一点狠厉手段,只好上前去拉住他,免得这醉鬼掉下去摔死。只听达达利亚对着楼下的芸芸众人笑得失了神,却又喃喃地说:“真无聊啊……”
话里烦厌、孤寂,不一而足。因他,钟离恍了片刻。
混乱持续半晌,闲杂人等遣散。楼下的小厮上来,好话说尽。恰好达达利亚醉着,两人一齐在屋中等了刻钟。过了会儿,天价的印送过来,抱在一方红布里,妥帖地递到达达利亚手里。钟离做不来横刀夺爱的事,心里知道无望了。哪知达达利亚拿在手里看了看,转手就递给了他。
钟离皱着眉:“你这又是……”
达达利亚笑道:“就当是我还先生的人情。”
钟离眼看着他作了一礼,走入那漫天风雪中去,来不及思索他此举到底是什么用意。只好追上去,只得追上去。达达利亚衣着依旧单薄,雪纷飞,衣服在风中鼓起。他一路走回去,大声地、大声地冲遇到的每一个人喊:“祝你快乐!”“祝你幸福!”“祝你学业有成!”飞雪伴着他单薄的声音,被钟离踩在脚下。
“新年快乐!”
“圣诞快乐!”
“生日快乐!”
钟离缀在他身后,慢慢地、慢慢地走着。走着、走着,达达利亚停下了。
眼前已经是大海。
钟离慢慢赶上去,站在他身边,看到他蔚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入夜,雨雪凄迷的大海。人类热切的渴望和暴烈的悲伤,像是烈酒一样浸泡着他的心。
“先生,”达达利亚说,“人是很脆弱的。”
“尤其是我这样的人,活不到平均的一半岁数就会死掉吧。但是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我是不可能安分地死掉的。”达达利亚笑着说,犹如冰海一般死灰和惨白,“先生,和我这样脆弱的人类待在一起,对你可没有好处啊。”
钟离看着他。
他自我折磨一般接着说下去:“我可能会某一天突然死掉,会死在什么你不知道的地方,恨我的人这么多,估计不愿意让我好过吧。我可能某一天就消失在这海上的某一处,然后从此之后再也不回来,或者某天彻底疯掉,在你窗下自杀。我和那海上,随着浪就要打翻的船其实无异。”
钟离注视着他。他只轻声地说:“先生…请回吧。”
风呼呼地刮着,海上,陆上,是一样的刺骨。钟离的眼神,逐渐变得模糊,暧昧不清。他意识到,真正被囚禁的,可能打一开始,就未必是自己。好像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问:“你又要走了吗?”
“是的。”达达利亚说。
“什么时候?”
“天亮之后。”
“必须去?”
“必须去。”
钟离长叹了一声。
达达利亚闭上眼睛,等待着他的离开。可独独没有料到钟离竟然上前,拥抱了他。好像沉重的一切,都被他尽数放弃了。他数着步子,计算着度量,考虑着利息,在不多不少,不前不后的时间,恰恰好来到他身边。即使仿佛翻越了千山万水,千湖万海。
到底是谁,在什么时候,把神变成了一个人?
达达利亚知道答案,正因为知道答案,所以更加苦痛。万千沉重的人世,伴着钟离的叹息声,像是孤独的石块向他掷来。他大彻大悟,大喜大悲。原来一切所谓的神明与人,都不过是爱孤独又寂寞的启蒙。他伏在钟离冰凉的肩甲上,眼泪一瞬间难以自抑地流下,好像那些所有最最孤独又最最空旷的苦痛的时刻,都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广袤的沙漠,梦见格桑花开的戈壁,梦见万古不变的冰川。他的眼泪在狂风中心不受控制地涌出。那是曾经的壮烈,曾经的崇高,曾经的思念,太多、太多,超过了一个凡人不过百年的生命,所能够承受的。梦里,有个人问他:“何必寻苦处?”
达达利亚懵懵懂懂。那人穿着神的白衣,瞳仁雪白,看着他,只摇头叹气,从神座上下来,问,你冷不冷。
达达利亚醒来时,正是凌晨天亮时分。身边没人,他换了衣服起床,看到客厅点着一盏小灯。他开了门,看见钟离拿着本书坐在客厅,旁边的椅子上挂着一件毛领披风。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得走了。他穿过客厅,说:“先生,我……”
被钟离平静的眼睛一看,他就忘了词。这会儿舔了舔嘴唇,大有把生辰八字都一起丢到九霄云外的架势。钟离看着他,似乎是叹了口气,把那披风丢给他,淡淡地说:“早晨寒气重。”
达达利亚接过来,套上。钟离又指指桌上的水瓶,说:“带上。驱寒的。”
达达利亚大脑宕机,舌头打结,不知道说了什么,被他安排得糊里糊涂,只得往外走。未走到门口,钟离又扬声问:“什么时候回来?”
达达利亚几百年没被人问过这种话,竟然磕巴了,倒腾了半天,说:“尽、尽早。”
钟离便不再说话了,哗啦哗啦地翻书。达达利亚回头看时,觉得他门内的身影仿佛也是缱倦的。他下楼来,冷风吹得宿醉的脑子痛,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好像是突如其来地,这风霜过尽的岩港,终于还是给了他一点似家的味道。那一刻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再想家了。